2006年12月1日 星期五

いま、会いにゆきます 第四章

4



鄰町的電影院在放「夢夢」。那是一個只有一個放映廳的電影院,平時就常重演一些經典名作,這個月剛好上演麥克‧安迪的特輯。

這個星期演「夢夢」,下個星期將上演「不完的故事」。

佑司想看「夢夢」。


「你知道爸爸不能進電影院吧?」

「知道。」

「所以,如果你想看的話,就要自己一個人看,可以嗎?」

「沒問題。」

「那,我們星期六去好不好?」

「太酷了。小巧,謝謝。」

「不容氣。」


星期六,在電影開演前一小時,我們就離開了公寓。我騎著上下班用的老爺踏車,佑司騎著兒童踏車,從貫穿田野中央的路騎向鄰町。距離鄰町大約十公里,時間還來得及。

我不能搭巴士或電車。

一旦搭上巴士或電車,只要車門一關,感受到加速度的那一那,我的開關就會打開,閥門就會彈開,一下子衝破液位計。

無論搭任何交通工具都一樣。無論遊樂園的猴子火車,還是觀光地的天鵝遊覽船都一樣。搭己士和電車的情況更慘烈,搭單軌火車或山上的纜車(因為很高)更是慘不忍睹。我推測,如果我搭飛機時, 一定會痛不欲生,搭潛水艇時,簡直會要了我的命。

最可旨的就是我被塞進動彈不得的太空艙,屁股下方的火藥爆炸,我就這麼被彈出了宇宙。光是想像一下,就令我驚恐萬分。

所以,搭乘史潑尼克人造衛星繞著地球轉的萊卡狗──科多里夫加(Kudryavka)是我心見中的英雄。我很希望牠的勇氣可以分一點給我。

總之,這件事讓我變得很不方便。在我承受的諸多限制中,這個限制處於相當高的地位。所以,我既上不了月球,也不能潛入馬里亞納海溝1

好遺憾。


我們在電影開映前五分鐘趕到了。因為逆風的關係,我們花了比預計更多的時間。佑司低著頭,拚命地踏板,但還是比預定的時間到了很久。

我把從家裡帶來的三明治交給他,又去自動販賣機買了可樂給他。原本打算在電影開映前兩個人一起吃的,但已經沒有時間了。

我在售票口買了一張兒童票。

「去吧,好好欣賞一下。」

佑司好像對突然改變行程略感不安。我從錢包拿出幾枚硬幣,放進佑司的褲子口袋裡。

「如果三明治吃不飽的話,去買點爆米花來吃。甜甜圈也可以隨便你買甚麼喜歡吃的東西都可以。」

「好。」

然而,佑司仍然把裝著三明治的便當盒和易開罐的可樂抱在胸前,一動也不動。

電影開始的鈴響了。佑司轉過頭去,看著通往放映廳的大門。然後,又轉過頭看暮我。

「快去吧,電影開始了。」

我把手搭在佑司的肩上,催促著他。然後,把電影票交給收票的女孩子,推了推佑司的背。他轉過頭來看了我兩次,終於消失在放映廳


真希望可以和他一起進去欣賞。

但我不能進電影院。

我不能去音樂會,也不能出席別人的婚禮。其中的理由和不能搭電梯或是不能站在高處的原因不太一樣。

雖然我自己也覺得很沒道理,但每每遇到這些況,就會令我生一種強烈的衝動。

我有一個很令人頭痛的壞習慣,只要身處挨肩擦背的環境,在大家都必須保持安靜的況下,我就會想要大聲話。雖然個人都或多或少會有這種感覺,只是我的程度和大有差異。

的話本身沒有太大的意義,像是「哇噢,這件襯衫帥呆了!」或是「媽的,只差那麼一點點」之類的。,總之腦海中閃現的話語會拚命尋找出口,讓我難堪。然後,永遠都是相同的模式──困惑按下開關,閥門彈開,衝破液位計。

最近,我已經不再對此感到不便。但在大學時,真的令我苦不堪言。

上課時,當腦海閃過「哇噢,真的太過份了!」或是「我可不記得你有過這些!」的念頭時,為了拚命克制這些話口而出,每每都讓我汗流浹背。

結果,這也成為導致我大學休學的最大原因。


目送佑司遠去,我在電影院附周圍閒逛,尋找可以打發時間的地方。這一帶,精品店、飾物店和速食店櫛比鱗次。四周的嘈雜就快讓我頭昏腦脹了,但我必須在這裡等佑司看完電影。剛才把三明治都拿給佑司了,我自己也開始飢腸轆轆。

我走了一段路,看到一家Starbucks(星巴克咖啡),覺得「這裡應該沒關係」,便走了進去。因為這家店全面禁煙,所以沒關係。我的感應器特別敏感,所以,對我來,香煙的煙就像催瓦斯一樣深具威脅。

當像我這樣的人舉行集體抗議時(手上舉著寫有「哇噢,這件襯衫帥呆了!」或是「媽的,只差那麼一點點!」的抗議牌子),警察想要鎮壓,只要個人點支煙包圍我們就輕鬆解決了。我們這些人必定流滿面地抱頭鼠竄(一邊逃的時候,嘴上還著「哇噢,真的太過份了!」)

我的體質不能喝咖啡(開關會「」地打開),這家店裡能讓我點的東西十分有限。所以,我點了一瓶保特瓶裝礦泉水,外加一份BLT三明治。

我 接過放在托盤上的麵包和飲料,坐在店裡角落的位置。店裡坐滿了八成的客人。一個褲裝套裝的女人正在打筆記型電腦,另一個看起來像是學生正在看課本,這裡的 客人都是邊喝咖啡,邊做其他的事。我也像他們一樣,打開了自己帶來的筆記本。再將自動鉛筆的頭朝向自己的胸口猛壓,壓出筆芯。然後,咬了一大口麵包,想了 一下。

我猛喝了一口水,在第一頁的第一行「1」這個號碼。題目我打算以後再想,所以,暫時沒有寫。


第一句立刻冒出了來。


澪去世的時候,我曾經這麼想──


之後,就好像在抄寫原先已經寫好的文章一樣,思緒如泉湧。

原來如此,這就是頁碼老師所的意思。

「滿腔的話都湧上心頭。」

我寫下了阿格衣布星的事、佑司的事、事務所的事、頁碼老師和維尼的事,以及週末的慢跑和工廠廢棄地的事。我想要先寫目前的生活,再慢慢地開始寫和澪共同的回憶。

雖然我以前只寫過日記.但落筆後,感覺十分順暢。我腦海裡想起了自己最愛的作家約翰‧厄文2,以及教他怎麼寫文章的科幻作家馮3的小,並以此為參考進行寫作。

筆記本描寫的我和佑司比實際生活的我和佑司幸福多了。

不要寫痛苦的事。這樣,他們就可以保持那份幸福。描寫這對幸福的父子,是一件快樂的事。

我樂在其中,我為自己的分身創造了時間和空間。但話又回來,我給他們的時間,正是我失去的時光。


難以置信的是,當我回過神來時,太陽已經開始下山了。

我嚇了一大跳。

「哇,慘了!」

我跳了起來,桌上的保特瓶倒了。瓶子已經空了。店裡的其他客人都用訝異的眼神看著我。

我手忙亂地把筆記本、自動鉛筆和橡皮擦收了起來,把托盤歸回原位,衝出咖啡店。我一邊跑,一邊看著腕表,電影結束已經超過一個小時了。

「不可以忘記的事卻忘得一乾二淨」。

即使這樣,有些事是對不能忘記的。

我為甚麼會這樣?

我為甚麼會變成這樣?

好幾次,我都撞到了過往的行人.連聲道著歉「對不起」,繼續趕往佑司所在的地方。

電影院附近幾乎沒甚麼人。剛好是下一場電影上演到一半的時間,這種時候,電影院總是靜得出奇。

我立刻發現了佑司。

他正獨自坐在電影院正面寬敞樓梯的正中央。

他把便當放在膝蓋上,用手抱著,呆呆地看著曖昧的空間出神。小小的嘴動來動去,好像在哼甚麼歌,但我聽不到他在唱甚麼。

「佑司。」

我叫他,他也沒有發現。我走到他身旁,佑司才第一次看著我。

他的眼睛紅了,鼻頭紅了,臉頰也紅了。他吸了好幾次鼻涕。

「對不起。」我

。」佑司

我蹲了下來,用手指擦去佑司睫毛上掛著的珠。從口袋拿出面紙,幫他擤鼻涕。

「一次擤一邊。太用力擤,耳會痛。」

「喔。」

我在他旁邊坐了下來。

「真的對不起。」

「喔。」

我握著佑司的小手。他的手一如往常,暖暖的、潮潮的。

「我剛才好擔心。」

終於,佑司用帶著鼻音的聲音對我道:

「我以為小巧身體不舒服,被困在哪裡了。」

「是嗎?」

「對,所以,我跑著四處去找你。找了好多地方,但還是找不到你。」

「對不起。」

我又了一次。

「幸好你沒事。」佑司

「你沒事吧?」

「我沒事。不過,讓你受驚了。」

佑司搖了搖頭。

「我沒關係,我可以忍耐。」

「對,佑司很了不起。」

「我了不起嗎?」

「很了不起,比爸爸了不起好幾倍。」

「沒這回事。」

佑司

「我剛才哭了,哭得唏哩嘩啦的。」

然後,他又如雨下地大哭起來。我撫摸著他被汗水弄濕的琥珀色頭髮,將他抱在胸前。

「對不起,我讓你傷心了。」

他努力不讓自己發出聲音,靜靜地哭著。然後,臉壓在我的胸口,用含糊不清的聲音小聲地

「求求你,」

道:

「求求你不要丟下我不管。

「不要忘記我。」


我想,這應該是我讓佑司傷心的報應。然而,這件事卻讓佑司更加傷心了。

回家的路上,在走了差不多一半的路程,我開始感到不對勁。

佑司已經歡快如初,用不輪轉的語調著剛才看的部電影的情節。沿途吹著順風,我們像揚起帆的小船,輕快地前進。

等我發現時,情況已經相當糟了。我的鼻子深處有一股焦臭味,手前端的感覺已經麻痺了。而且,冷得渾身發抖。

然後,我還是強打起精神,附和著佑司的話。雖然,他的話,我一句也沒有聽進去。

我硬撐著繼續前進了五分鐘,忍耐終於到達了極限。

「佑司,」我打斷了他的話。

「幹嘛?」

「把踏車停下來。」

「好。」

我們把踏車停在和柏油路呈直角的田間小道上,我立刻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我的能量耗盡,瓦斯用完了。

一般人只會覺得「好肚餓」,但我的體質對任何事都大驚小怪,所以,症也非同小可。我整個手臂,整條腿都已經沒有了感覺。我連坐的力氣也沒有了,只好倒在地上。平時,為了避免發生這種情況,我一天分五次進食。但今天忙中出錯,把三點要吃點心的事到腦後。

「小巧,你還好嗎?」 

,有點不太好。」

「是嗎?」

「佑司。」

他蹲了下來,把臉貼近我的臉。

「甚麼事?」

「你口袋裡還有錢嗎?」

「有。我剛才買了爆米花,但還有剩。」

「那,我拜託你一件事。」

「好。」

「你一個人騎踏車,去附近的便利商店買些吃的東西回來。」

「吃的東西嗎?」

「對。爸爸的電池用完了,要裝新的電池,才能活起來。」

「是嗎?」

「對。你可以嗎?」

「當然可以。」

「那,你去吧。」

「我知道了。」

佑司站了起來,將兒童踏車推到柏油路上。他跨上座椅後,轉過頭來看著我。

「小巧?」

「是。」

佑司再度紅著鼻頭。

「小巧,你不會死吧?」

「你放心,我不會死啦。」

「真的嗎?」

「真的。」

佑司注視著我的眼睛良久,似乎在確認我的話的真偽。我努力擠出一個笑容。

「那我去買了。」

佑司終於道。

「好,拜託了。」

佑司踏板,衝了出去。

「佑司!」

聽到我的呼喚,踏車停了下來,煞車發出「嘎」的聲音。

「甚麼事?」

「我想你應該明白,不是真的要買電池。」

「是嗎?」

(他的「是嗎?」是一種條件反射,如果以為這句話有甚麼意思就大錯特錯了。但是──他真的懂了嗎?)

「要買吃的東西。最好是甜食之類的。」

「好。」

「可以的話,」

「甚麼?」

「最好買餅乾冰淇淋。」

「知道了。小巧最愛吃那個了。」

「對。」

「我去買了。」

「好。」

然後,他用力踏板,快速地遠去。我急忙想要叫住他,但想到他的耳不靈光,乾脆放棄了。

「怎麼騎這麼快──」

我再度倒在泥土上。

「多危險……」


背上感受到泥土的冰冷和草的味道,是現實世界和我之間唯一的交集。在漸漸模糊的意識中,我不停地為佑司的平安祈禱。

他被車子輾過的景象數度出現在我的腦海裡,次,都令我感到有椎心刺骨之痛。

心臟的跳動奏出顫音,不時奏出變調,讓我好不難過。

「澪。」我在心呼喚著。

沒有應答。

「澪。」

我又試著呼喚了一次,還是沒有應答。不知道為甚麼,令我好傷感。


「小巧?」

佑司的聲音讓我的意識甦醒。

「我買了餅乾冰淇淋。」

他滿頭大汗,肩膀上下起伏著,喘著粗氣。

「太好了……」我

「甚麼太好了?」

「沒事,沒關係了。但下次不可以騎那麼快。」

「但是……」

「所以,沒關係了。謝謝。」

我撐起上半身,開始吃他幫忙買來的餅乾冰淇淋。冰淇淋太冷了,我不禁渾身打著寒戰。我有點後悔,早知道就應該叫他買些熱食,但還是默默地吃著。

冰淇淋從分解、袖身體吸收,到送到身體個角落需要一點時間。我又平躺在地上。佑司也在一旁躺了下來。

天空已經拉上一層深藍色的天幕。星星像星池耗盡的手電筒一樣眨著眼睛。

「你還好嗎?」佑司問道。

,還有一點不太舒服。」

「是嗎?」

。」

「那,這樣吧。」

「甚麼?」

「可以來唱歌。」

「搞甚麼?」

「媽媽教我的。」

「我沒聽過。」

「是喔。」

「甚麼『是喔』,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很重要嗎?」

「是不重要啦。」

「媽媽,在害怕的時候,或是痛的時候,只要唱歌,就可以忍耐了。」

「媽媽的嗎?」

「對啊,她的。」

「那你教我吧。」

他張大一雙清澈的眼睛,小聲地唱了起來。


有一隻大象

在玩蜘蛛網

玩得真開心呀

又找來一隻

大家一起玩


有兩隻大象

在玩蜘蛛網

玩得真開心呀

又找來一隻

大家一起玩


「等一下。」

「怎麼了?」

「這首歌,唱到最後會有幾隻大象?」

「幾隻都沒關係,只要唱到自己心情好起來為止。」

我想像幾百隻大象擠在一起玩一張巨大的蜘蛛網的情景。

「大象真的覺得很開心嗎?」

「應該是吧?所以才會找朋友一起來玩啊?」

喔~~

「我們一起唱,這樣就會好起來。」

「好吧。」


有三隻大象

在玩蜘蛛網

玩得真開心呀

又找來一隻

大家一起玩──


我們一直唱到有六十五隻大象在玩蜘蛛網。

最後是這樣唱的。


有六十五隻大象

在玩蜘蛛網

玩得真開心呀

但時間太

一起回家吧


「小巧,你有沒有好點了?」

「咦?」

「怎麼了?」

「真的耶,不知道甚麼時候已經好了。」

「你看。」

「啊。」

「是不是很厲害?」

「真的很厲害。」

「我們的時間也了,回家吧?」

「好啊。」

我們推著踏車,並排走在夜路上。青蛙興奮地哇哇大叫著,發生了甚麼得慶祝的事嗎?

佑司

「我好想媽媽。」

「是啊。」

沈默了片刻,佑司又

「是我害死媽媽的嗎?」

「沒有啊。」

「你沒騙我?」

「沒騙你。你為甚麼會這麼想?」

「沒事啦。」

然後,又等了很久,我對他

「真的沒這回事喔。」

「我知道。」

「那就好。」

。」


總有一天,他會了解真相。親戚中,總會有幾個口沒遮攔的人。現在,他已經隱隱約約地感受到真相的輪廓了。一定是哪個愛管閒事的人告訴他的。然而,他還太小,還無法承受真相。在他匹大以前,我想要繼續隱瞞真相。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他在看這本小時,才第一次了解真相。

而且,真相也不完全是「佑司害死了澪」。當發生某個結果時,很難斷定造成這種結果的原因到底是甚麼。

沒錯,俄羅斯輪盤的球掉進了黑色的13。但到底是甚麼原因?無法用一句話來明。況且,我們的世界和俄羅斯輪盤一樣,沒有絲毫的改變。

的確,佑司出生時,是極度的難

在懷孕時,澪就出現了各種不適的症,澪在體力衰退的情況下臨盆,注射了好幾種莫名其妙的針劑。雖然我們也可以考慮像凱撒一樣.不經由道,而是由醫生從剖開的縫隙中取出來,但他還是經三十小時,經由正規的途徑降臨到這個世界。他是個健康寶寶,體重有三千九百克。

但他母親卻極度衰弱,體的各種器官──負責過濾、分解和中和的器官都無法順利發揮功能。

五年後,她離開了這個星球,但沒有人知道她身體的各種不適,和分娩時出現的多種功能不全之間到底有甚麼關係。因為,之後,她曾經很健康,也曾經像一般的母親、妻子一般,過著正常的生活。所以,佑司害死了澪的法似乎並不正確。

即使分娩造成的影響在五年後奪走了她的生命,也不能是「佑司的責任」。

他沒有做錯任何事。

他是我和澪的期待之下來到這個世界。當時,他還沒有呼吸,也還沒有睜開雙眼。他就像還未飄落到地上的雪一樣潔白無瑕。

所以,不能讓佑司為這件事而痛苦。


[第五章]


1 Mariana 海溝是世界上最深的海溝,位於西太平洋馬里亞納群島東側,最深的地方有11034公尺。
2 John Irving,幽默作家,被美國文壇泰斗馮果內譽為「美國最重要的幽默作家」。
3
Kurt Vonegut,美國作家,著有《第五號屠宰場》、《槍手狄克》、《第四隻手》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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