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吃完晚餐,我們三個人一起去散步。
雖然澪的頭痛沒有改善,但她說,吹吹夜風,或許可以分散注意力。我有點猶豫,但又想到夜色下,別人只能看到一個輪廓而已,所以,就決定帶她出去散步。
我們走在一片淡墨色的柔和夜色中。細細的彎月懸掛在森林的稜線上,倒影在隨風泛起漣漪的田間水面,不停地抖動著。
「好涼快。」
澪說:
「最迎都下雨的關係。」
佑司和澪牽著手走在前面,我跟在他們後面。我內心也有想要和澪牽手的蠢蠢欲望,卻又說不出口。佑司可以輕而易舉做我做不到的事,不禁令我產生小小的嫉妒。
「對了,」她說道:「你到底面臨甚麼問題?你不是說晚一點會告訴我嗎?」
「啊,是那件事。」
馬路的盡頭是灌溉溝渠,我們向左走。遠處平交道的燈一閃一閃的。
「在說那件事前,我再聊一下我們的事。」
「好啊,沒問題。」
我加快了腳步,走到她的旁邊。
「那個,」我開始繼續說下去。
「高中時,我們還不是戀人。」
「因為我戴著眼鏡,瘦巴巴的,是個毫無趣味可言的模範生。」
我看著前面,輕輕地笑著。
「但是,」我說道。
「甚麼?」
「但是,其實我很喜歡戴著眼鏡,瘦巴巴,毫無趣味可言的模範生。」
「是嗎?」佑司問道。
「是啊。只是當時我根本沒有想到,這樣的女孩子正在尋求戀愛對象。」
「尋求戀愛對象?」
澪問道。
「沒錯,我漏失了這個信息。」
「那我呢?」她問說:「當時我怎麼看你的?」
「一樣。我當時也是個怪胎,大家都說我討厭和人相處。妳也沒有想過要和這種男生戀愛。」
「我這麼說過?」
「對。」
「看來,我們都很晚熟,竟然會有這種想法。」
「沒錯,是國寶級的晚熟。」
「而且,」我繼續說道:「我們當時熱中於社團活動。妳拼命在跳啊丟啊的。」
「在練自由體操吧。」
我點了點頭。
「我則是整天繞著四百公尺的橢圓形打轉。」
「好玩嗎?」
「很好玩啊。這是很平凡的行為。無論行星還是電子,都不停地打轉。」
「是嗎?」
「是啊。」
我們走過小型的平交道。道路沿著溝渠延伸,一望無際。
澪聚精會神地注視著夜色中的前方。
「遠處的景象很模糊。」
澪說。
「是嗎?」
「我最近沒有戴眼鏡嗎?」
「啊,」我叫了一聲,又說了一聲「沒有」。
我忘得一乾二淨了。澪平時都戴隱形眼鏡,雖然休息時也會戴眼鏡,但很少既不戴隱形眼鏡,又不戴眼鏡。她的視力應該只有0.4或0.5而已。
我撒了個謊。
「妳沒戴眼鏡啊。妳現在不用抄黑板上的筆記,也沒有開車啊。」
「但是,看東西很不清楚。我應該有眼鏡吧?」
「不知道放到哪裡去了,等一下回去找找看。」
「拜託了。」
看來,阿格衣布星上沒有發隱形眼鏡。
「總之,」我又繼續不來的話題。
「高中時代的妳我,比五歲的孩子還要晚熟,從頭到尾都無緣發展出戀愛關係。」
「比我還晚熟嗎?」
佑司問。
「我想想看,」我回答說:「可是這樣吧。」
「晚熟是甚麼意思?」
「就是成長比別人慢的意思。」
「哇噢~」佑司大聲叫了起來,「那你們一定都很矮囉。」
我和澪面面相覷地笑了一下。然後,我對她說:
「畢業典禮那天發生的一件小事,改變了我們的關係。」
畢業典禮那一天。
我們完全沒有意識到可能永遠不會再見面,再也沒有機會見面了。離別就是這麼回事。
然而,卻發生了一件改變這個事實的事。
畢業典禮結束,回到教室後,高中生活最後一次輔導課1也結束了,高中生涯終於劃上了句點。
我把書桌裡的破爛(速食店的折價門券、零食包裡附送的卡片、或是吃冰棒剩下的可以「再來一根」的中獎棒之類的)一一丟進運動包,妳從鄰座的座位對我說:
「秋穗同學。」
「榎田同學,甚麼事?」
「可不可以請你幫我寫幾句話?」
說完,妳把贈言簿遞到我的面前。在畢業典禮那一天,同學都紛紛相互留高但只有一個人,只有妳請我留言。除了妳以外,還有誰會找我留言?
「好啊,給我。」
我從妳手上接過贈言簿,想了一下後,寫下了一句簡短的話。
「在妳的旁邊感覺真好。謝謝妳。」
這是對贈言簿的禮貌,也是對妳在無意識的情況下所釋放的化學物質的回答。
妳對這句話的回答是:
「我在你的旁邊的感覺也很好,謝謝你。」
然後,我們就分道揚鑣了。
「那,再見了。」
「再見。」
我拿起畢業證書和裝著那堆破爛的運動包,離開了教室。
「根本沒有發生甚麼事嘛?」
「不,還在後頭。」
畢業後一個月左右,我收到妳寫來的一封短信。
「你的鉛筆在我那裡。怎麼辦?」
「原來在她那裡!」我叫了起來。
我整整找了一個月。這時候,我才想起來,在把贈言簿還給你的時候,我把自己的筆已夾在裡面了,所以才會遍尋不著。
如果只是普通的鉛筆,或許不值得我這麼大費周章。但這不是普通的鉛筆,是我十歲生日時,有生以來第一次收到別人送我的禮物。是我養母,也就是母親的姐姐特地買了送給我的。
我想,每個人都一樣,都會特別喜歡有生以來第一次收到的禮物。第一本書、第一只腕錶、第一張CD。這些東西我都細心珍藏著。
所以,我立刻給妳寫了回信。
「這是很重要的東西,我去拿。」
因為我怕增加妳的麻煩,也怕會讓妳花錢,所以,不好意思請妳寄給我,想要自己去拿。結果,妳給我寫了這樣的回信:
「現在我住宿舍,我回定時會和你聯絡。」
結果,一直拖到暑假時才拿回那枝筆。
一方面是因為已經知道筆的下落,也就不著急了;另一方面,我內心也希望看看妳變成大學生的樣子。
妳我進大學後,都參加了社團活動,要參加比賽或是夏令營之類的,時間老是湊不到一起。一直到暑假快結束的九月七日才終於見到面(那天是美國的勞動節Labour Day,所以我記得特別牢。美國的節日我都記得)。
我們約在剛好在妳定和我家中間的中央火車站大廳見面。我夫前五分鐘到了約定地點,妳已經到了。
當我在擁擠的人群中看到妳佇立的身影時,我湧起了一種難以形容的、不可思議的情感。在此以前,我甚至不知道世界上有這種情感的存在。不用說,那就是戀愛。
晚熟的我終於長大成人了。
萬歲!
剛開始,我還以為這種感情是「懷念」。事實上,我也真的很懷念。
三年期間,妳一直和我生活在半徑一公尺範圍內,在我的內心極隱私的空間內,已經留下了妳的分身,很貼近我的父親、母親,以及我阿姨所在的那個位置。我很清楚,妳在我內心的分身見到妳也很高興。
而且,妳給了我一個小小的驚喜,讓我內心小鹿亂撞,讓我激動得神采飛揚。
「驚喜嗎?」
「對。」
「甚麼驚喜?」
「那就是──」
妳留著一頭齊肩的頭髮。
入學當初剪著超短髮的妳,到畢業時,仍然是一頭短髮。一段日子不危,竟然已經長到中等長度了。前面的瀏海剪到眉毛的上方,兩側的頭髮向後梳起,用髮飾綁在後面。當時,妳已經不戴眼鏡,改用隱形眼鏡,但這在高中時已經看過了。所以,妳的長髮是我最大的驚喜。
妳變得好有女人味。已經不是小茶匙精靈了,而是有著溫暖肌膚和散發著芳香的妙齡女子。
妳已經不說:「我對男生完全沒興趣。所以,別來招惹我」了。
相反的,我覺得妳在說:「看看我,然後喜歡我」。
我生性單純,凡事只看表面,所以,對妳釋放出的信息也照單全收。
「我知道了,我會喜歡妳。」
當妳看到我時,露出了一個不自然的笑容。因為妳很緊張。妳我都是第一次和異性約會。
「妳好,好久不見。」
妳說:
「對啊,真的好久不見了。」
我說完,就不知道該說甚麼了。想了片刻,我才說:
「榎田同學,妳旁邊坐的是秋穗同學嗎?」
妳立刻心領神會地說:
「不是,」然後,又接著說:
「他是泰迪熊 (Teddy Bear)。」
我們吃吃地笑了起來。
高中時,當我蹺課時,不知道誰在我的座位上放了一個泰迪熊的絨毛娃娃。於是,導師的女老師和妳之間就有了以上的這段對話。
那時,我在田徑社團的活動室內看艾倫‧西利托的《星期六旳上和星期天早晨》2。
女老師最後說:
「我想也是。但他的毛應該不會那麼多。」
這個小插曲還有續篇。
第二天,米老鼠全在我的座位上。女老師又問了妳前一天相同的問題,妳也作了相同的回答。
然後女老師又這麼說:
「我想也是。但他的耳朵應該不會那麼大。」
當時,我又在田徑社團的活動室內,繼續看前一天的書。
這個惡作劇流行了一陣子。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舌種絨毛娃娃出現在我的座位上,有小熊維尼、史努比、唐老鴨,女老師對它們的評價分別是太胖了、太白了或是嘴太大了。
妳回答得這麼認真,真是奇葩一朵,那一一發表評論的女老師也是個怪胎。
之後,當從妳那裡聽說這件事時,我還是覺得有點遺憾,我真希望當時能夠在場聽妳們之間的對話。
總之,對我們來說,那是段令人懷念的插曲。
當妳我不再緊張後,終於想起了我們約定見面的理由。
「對了,」妳說:「我要把鉛筆還你。」
「對,鉛筆。」
妳從朱槿圖案的手提包裡拿出綠色的信封。
「給你。」
妳把信封放在我手上。
「雖然那時候我就發現了,但你已經回家了。」
「喔。」
「後來,我忙著準備搬進宿舍,一直沒時間和你聯絡。真不好意思。」
「沒甚麼,是我自己不小心。」
我回答道。
「況且,這板筆又回到我的手上。」
我從信封裡拿出鉛筆,放在陽光下看著。
「這是我阿姨送我的生日禮物。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收到的鉛筆。」
「甚麼時候?」
「十歲的時候。是在吉祥寺的車站大樓買的。」
「啊,是你在東京的時候。」
「對。」
來到這個城市前,我住在東京的調布。相同的時候,妳住在港區的南麻布。說不定,我錯誤在相同的時候,看過同一朵雲彩。
真是咫尺天涯。
「謝謝妳。」
我說。
「不,不客氣。」
妳說。
傷腦筋的是,這樣就完成了此行的目的。即使就這樣告別也沒有任何問題,但是,我還不想說再見。
我們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四目相對地等待對方說話。我期待妳會有所行動,但終於發現妳也這麼想。
如果說再見了,就真的再也見不到了。
我只好隨口說了句「嗯,那個」,妳用充滿期待的眼神看著我。妳的眼神使我產生了勇氣,於是,就繼續說下去。
「會不會口渴?」
我問道。
「天氣真熱。」
我是真的口渴了。
妳用力地點了兩次頭。
「那我們去喝點涼的吧。」
於是,我們邁向了值得紀念的第一次約會地點。
我們走到平交道後,按原路折返。
「頭還痛嗎?」我問澪。
「好像好點了。」
「太好了。」
佑司說他很睏,我就背著他走,隨即就聽到一如往常的沈重呼吸聲。
小傢伙會不會有鼻蓄膿?
「他睡覺的樣子好可愛。」
澪說道。
「他和妳很像,睡覺的樣子更像。」
「可能吧。讓我有一種很懷念的感覺。」
「就像在回憶自己的童年時代嗎?」
「嗯。雖然並不是真的想起了甚麼,但可能就是這種感覺。」
「還是甚麼都想不起來嗎?」
「完全想不起來,但我已經慢慢可以體會到我是你的太太、佑司的媽媽了。」
「沒有記憶會不會痛苦?」
「雖然有點讓人心焦,但我覺得沒甚麼好著急的。反正,耐心等待吧。」
「那就好。」
澪踢著路邊的小石頭。她以前就有這個習慣。即使失去了記憶,這種不經意的動作卻依然不變。
「這麼說,」澪說:「我是個幸福的女人。」
「是嗎?」
「對啊。和我初戀的對象結了婚,又生下這麼可愛的兒子,現在也一起過著幸福的生活。」
「也對喔。」
妳真的幸福嗎?
我捫心自問。
和像我這種有許多問題的男人結婚,從來百曾外出旅行過一次,就在這個小鎮中結束了短暫的一生。當妳知道這一切後,還會說自己幸福嗎?
「你呢?」澪問我:
「你幸福嗎?我有沒有帶給你幸福?」
「當然幸福。」
我說:
「好幸福。」
我曾經是一隻在天空中翱翔的企鵝。
她帶我來到我不曾奢求的高空。
離星星好近。
在那裡,地上的污濁、醜陋和令人內心煩惱的一切,都變成了美麗的掛毯。
那就是我曾經擁有的幸福。
然而,當她走了,我又變回了普通的企鵝。雖然承受著悲傷,但她為我留下了風的記憶,以及一個小男孩,和擁有一對臨風翅膀的她十分相似。
所以,我變成了一隻不時感到悲傷,卻擁有平凡幸福的企鵝。
「繼續說給我聽。」她說道。
我們躺成川字,看著被柔和的橘色燈光映照的公寓天花板。
「好啊。」
我說道:
「今天我也會一直說到妳睡著為止。」
其實,我幾乎把當時的事忘得精光,是澪在那之後告訴了我好幾次,漸漸地,彷彿變成了我真正的記憶。
這簡直太奇妙了。
在我遺忘時,澪告訴我的故事,這次卻由我來告訴失去記憶的她。就好像是我們兩個人在玩傳話遊戲。在多次重複的過程中,回憶比現實中的過去更具有美麗的色彩,或許已經變成了夢幻的記憶。反正,大部份回憶不都是這麼回事嗎?
總之,這是我們第一次的約會。
我們走進車站對面的咖啡店。
我點了薑汁汽水,妳點了冰咖啡。
雖然我們相鄰而坐或分坐前後了三年,卻是第一次面對面。
我也是第一次這麼清楚地看妳的臉。妳雖然是單眼皮,卻有一對杏眼。鼻子很高,嘴唇很薄,還有虎牙。不同的人看妳的臉,可能會有不同的印象。
對我而言,我覺得那是我從小就喜歡的女孩子的臉。戀愛就是這麼一回事。
「妳頭髮長了。」
我說。
「對。自由體操的團體中,大家都要梳相同的髮型。」
妳告訴我,要梳高高的盤髻。
「好像和以前的感覺不大一樣了。」
「是嗎?」
「對,感覺像大人了。」
秋穗同學也一樣,妳說。
「我覺得你更有大人味了。」
是不是長高了?妳這麼問我。
「長高了一點。」
「現在有多高?」
「差不多一百七十七六分吧。中距離跑選手最好可以長得更高一點。」
「你看起來比實際高。」
「因為我穿靴子的關係。」
高中時,我們都在教室見面,所以,都是穿室內鞋。輥實說,我當時穿的是放在社團活動室裡的保齡球鞋。
那雙球鞋不知道是哪一代的學長從附近保齡球館揩油來的。鞋頭和後跟是靛藍色,兩側是白色,還用紫紅色大大地寫上「61」的號碼。三年間,我在學校內一直都穿這雙鞋子。
那天,是我們第一之穿靴子和有跟涼鞋見面。對了,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妳穿杏黃色的洋裝,也是第一次看妳擦口紅,更是第一次看到妳隨著妳的頭部動作不時擺動的頭髮,也是第一次在說話時,就會感到心潮澎湃。
幾乎所有的事都是第一次,很難找到不是第一次的事。
我們在那家店坐了五個小時。
很難以置信吧。
到底聊了些甚麼?
我們彼此都想要深入了解對方。
我們的個性都很耿直,所以,我們認為了解對方是戀愛的第一步。
在對對方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可可以和對方牽手;如果不知道女方家長的名字就挽手也不是正當的行為。鞋子穿幾號?衣服穿幾號?或是在出生後幾個月才學會走路?可以潛入水中幾秒?只有掌握了所有這些「基本資料」,戀愛才能夠進入下一步。
了解十分重要。彼此都希望了解對方,也希望對方了解真實的自己。或許這種想法很獨特,但我們選擇了這條循序漸進的路。
所以,交談十分重要。即使我們聊了五小時,卻連小指頭也沒有碰。到底要聊多少話,才能走到結婚這一步?(雖然我當時只有十八歲,妳只是第一次正式約會的對象,但我已經認真地考慮結婚的事。我認為,交往就應該是這麼回事。)
我隱隱約約地認識到,需要交往相當一段時間後,才能進入接吻的階段,所以,一點兒都不著急。我覺得妳是我共度一生的人,我們有足夠的時間。至少,從第一次說話到第一次約會,花費了三年時間,再三年後,應該可以到達接吻的階段吧。
我就是這麼想的。
五小時的交談,使我們向接吻邁近了一步。
(接吻時,那雙虎牙不知道會不會礙事?)
我看著妳的嘴唇,腦子裡閃過這個念頭。
然後,太陽下山,到了回家的時間。
現在回想起來,那是第一次約會也是邁入下一個階段的第一步,但當時還沒有自信,很擔心這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結婚也好,接吻也罷,目前的首要任務就是約定下一次見面的時間。
走出咖啡店,我們在車站大廳買了票。當時,仍然沒有提到下一次約會的事。走過剪票口,來到了月台。二分鐘後,我的電車就會到達;再兩分鐘後,妳的電車也僧抵達。但我仍然口沬橫飛地說著皇帝企鵝照顧小企鵝的事。
(我完全不記得為甚麼會聊到這話題,但我對皇帝企鵝照顧小企鵝的事知之甚詳。下次再告訴妳。)
妳聽得津津有味,但我卻是心急如焚。列車快來了。然後,列車真的來了。
「那個,」我說:「榎田同學,我看妳上車後再回家。我搭下一班。」
然後,妳的電車也很快來了。
「那個,」妳說:「我可以等下一班。」
妳的門禁是傍晚六點。(女大學生的門禁只到六點!連一起放煙火的機會都沒有!)
雖然我們爭取到七分鐘,但也在一眨眼就過去了。即使給我們三十天的時間也一樣。大部份的決定都是在最後幾秒完成的。
妳的電車來了,車門打開了,月台上的乘客擠上電車。妳跟在其他乘客後面上車。然而,轉過身來,對我微笑著。我這才開了口。
「那,下次甚麼時候可以看到妳?」
發車的鈴聲響了,妳說:
「我要回宿舍了。」
「所以,」妳用不輸給鈴聲的聲音叫道:「我會寫信給你。」
車門關了。
「噢,這樣喔。」
我對著發動的列車說。
但沒有關係,我們之間並沒有結束。結束和開始大不相同,就好像山口和入口的截然不同。入口代表接下來一定還有些甚麼。一定是好事。
當時,我是這麼想的。
一星期後,收到了妳的來信。第二天,我立刻給妳寫了回信寄出去。隔了一星期,又收到妳的來信。這次,我隔了三天才給妳寫信。
這就是我們的節奏。
或許,熱情的人會覺得按捺不住,然而,這正是讓我們感到心滿意足的步調。晚熟、保守、認真的妳我之間的戀情,正靜靜地、慢慢地、低調地逐漸深化。或許,在這個來去匆匆的人世間,這是一種極大的奢侈。
妳住在世田谷的宿舍,宿舍裡只有一具電話。雖然宿舍外也有公用電話,但門禁一過,就不能走出宿舍使用公用電話。當時,手機也還沒有普及。況且,即使普及了,我們應該也不會去使用。
電話是一種無禮、傲慢而又強人秉難的東西。經常把無禮、傲慢而又強人所難的人和我們聯繫在一起。對方可能是推銷員,可能是選舉的拉票,或是根本不是好朋友的朋友打電話來要求化他電話。電話告那種人的親和性高得很。
而且,世界上第一次通電話時傳達的話就很傲慢。
「華生,過來這裡!」(當然是亞歷山大‧葛理翰‧貝爾3說的。)
這似乎暗示了電話日後的功用。
總之,我們都不喜歡電話,喜歡書信的魚雁往返。
妳的字很漂亮。楚楚可憐的筆調令人聯想到妳的溫柔、高揚、語尾略帶顫音的聲音,和妳優等生的形象。
所以,我有點不好意思。因為,我的字醜得令人難以置信。
這點或許可以容我辯解一下,這必須歸咎於我父母頑固的成見。我天生是個左撇子,卻在幼年時代,被父母勉強加以矯正。他們相信了一項莫名其妙的統計,說左撇子會早死,就把我的左手用繩子一圈一圈地綁了起來。於是,我只好用不太靈活的右手拿筷子、投球、寫字。被綁住的左手鬧起了彆扭,根本無法發揮應有的功能。現在,無論我用哪一隻手,都只能寫出龍飛鳳舞的字。
我想,妳應該還收著我的信,但我一點兒都不想看。
「我寫給你的信也寫在這裡嗎?」
澪問。
「有啊。結婚時,我從老家拿過來了。」
「我好想看。不知道寫了些甚麼?」
「都寫一些日常的生活瑣事,或是社團的練習,以及未來的夢想之類的。」
「將來的夢。」
「對。」
「我大學畢業後,應該有去工作吧?」
「對啊。妳讀的是短期大學4,所以二十歲就就職了。」
「我選擇了哪一行?有沒有實現我的夢想?」
「當然。妳做了妳想要做的事。」
「是甚麼?我好想知道,趕快告訴我。」
「妳是,」我說道:「妳是健身俱樂部的舞蹈教練。」
「舞蹈教練?」
「對,有氧舞蹈。」
「我嗎?」
「對啊,就是妳。」
「真不敢相信。」
「我想也是。」
「但是,」我說:「妳在高、大學都一直在練自由體操,所以,也並不是毫無關聯。」
「對。反正,妳很喜歡跳舞,而且,也想要當老師。所以,選擇了向更多人傳授舞蹈樂趣的職業。」
「我覺得當老師似乎更符合我的個性。」
「妳應該有教師的執照,但最後還是選擇了舞蹈。」
「然後呢?在和你結婚之前,我一直都在當舞蹈教練嗎?」
「對,一直到懷了佑司。但因為妳比較晚才發現自己懷孕,所以,工作了滿長的時間。」
啊,澪嘆了口氣。
「我的人生,」
她看著被染成橘色的天花板說道:
「好像──」
「好像甚麼?」
「對我來說,好像太完美了。我可以體會到我真的是文靜、認真的學生。」
「對。」
「所以,想像中,我的人生應該會選擇更安全、更平淡的路。」
「對,可能吧。」
「是不是?我應該不是根據自己的喜好,而是會根據穩定或是大公司之類的理由決定自己的工作,做一個平淡的粉領族,我也會對自己的人生感到滿足。我覺得這才更有我的風格。」
「對。」
「而且,我似乎不是那種會和自己喜歡的人戀愛結婚的人,而是和相親或是和親戚的阿姨介紹的對象結婚。然而,即使這樣,我也會對自己的人生感到滿足。如果你告訴我,我的人生就是這樣,我一家會點頭如搗蒜地表示認同。」
「我能理解。」
我說道:
「妳以前也這麼說過。妳說:『我真的很努力了。像我這種絕對只挑選安全的路走的人,回過神來時,竟然發現自己在沒有扶手的獨木橋上拚命奔跑。』」
「是嗎?」
「對,妳很了不起。」
「了不起?」
「因為妳決定和我結婚,這個決定很不起。」
「但是……」
「我不是說,晚一點會告訴妳,有關我面臨的各種問題嗎?」
「對。」
「包括這一切在內,妳選擇的人生絕對稱不上是安全而平淡的。」
「是嗎?」
「那當然。」
「好吧,那你告訴我。」
「明天再說續篇。」
「不會吧?」
「真的。」
「你真的要吊我胃口?」
「對。因為,接下來還很長。」
「但是……」
「如果我不早點睡,明天就沒辦法工作了。」
「現在才十點半而已。」
「對我來說,已經是熬夜過度了。」
「真的嗎?」
「真的。所以,晚安了。」
「晚安。」
「你真的要睡了嗎?」
「真的。」
「但是──」
「晚安。」
「晚安。」
「是嗎?」
「咦?」
「是佑司在說夢話,不用管他。晚安。」
「晚安。」
「是嗎?」
1 以級任老師為中心,培養學生自治能力的輔導課。
2 Alan Silitoe,英國作家、劇作家和小說家,《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早晨》曾被改拍成電影。
3 Alexander Graham Bell,電話發明者。出生於蘇格蘭。一八七六年發明電話時,對他的助手說了這句話。
4 日本一般大學都是四年制,而短期大學則是三年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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