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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準備好出門去學校了嗎?」
「甚麼?」
「準備上學啊。名牌有沒有帶?」
「啊?」
他的耳朵為甚麼這麼不靈光?澪活著的時候,他可從來沒這樣過。是不是精神上出了甚麼問題?
「快來不及了,要出門了。」
我拉著半夢半醒的佑司的手走出公寓,然後,把他交給等在樓梯口的登校班班長,目送他離去。佑司走在六年級的班長旁邊,看起來就像幼兒一樣。雖然他已經六歲了,但個子太小了。他好像完全忘記長大了。
從背後看起來,佑司的脖頸就像仙鶴那樣細細白白的。黃色帽子下露出的頭髮,有著宛如加了奶精的印度紅茶般的顏色。
幾年之後,這頭像英格蘭王子般的頭髮就會變粗,變成一頭鬈曲的天生鬈髮。
這也是我曾經經歷過的。這些都是青春期大量分泌的化學物質的傑作。到那個時候,佑司就會長大,甚至會長得比我高。然後,遇見一個和他母親十分神似的少女,墜入愛河,如果順利的話,就可以複製一個帶有一半自己基因的兒女。
從遙遠的太古時代開始,人們就是這樣延續生命的(大部份生物也是如此延續生命),只要這個星球繼續轉動,就會一直持續下去。
我騎著停在樓梯口的老爺腳踏車,用力踩腳踏板,騎向上班的代書事務所。只有五分鐘的距離。我不喜歡坐車,我很感謝可以找到一份離家這麼近的工作。
我在這事務所已經工作了八年。
八年,絕不是短暫的歲月。可以讓人經歷──結婚、生子,然後妻子從這個星球去了另一個星球──這些事。
而且,這一切也真的發生了。我成為一個帶著六歲兒子的二十九歲單親爸爸。
事務所的所長對我很好。
八年前,就已經是一位老人家的所長,現在仍然是位老人。想必他到死都會繼續是一位老人。我無法想像不是老人的所長會是甚麼樣子。我也搞不清楚他現在到底幾歲了。我只知道,他絕對已經超過八十了。
所長看起來就像脖子下面掛了一個酒桶的大白熊犬。只不過垂在所長脖子下方的是他的雙下巴。不僅安靜、敦厚的個性很像,似睡似醒的惺忪雙眼也很相像。
即使真的是一頭年邁的大白熊犬代替所長坐在裡面的辦公室旁,我可能也不會發現。
澪去世時,原本就很怯懦的我變得更怯懦了,幾乎快無力呼吸了。
好長一段時間,我都無心工作,對事務所造成了很大的困擾。所長卻沒有找新人來替補我,耐心地等待我重新振作起來。我希望盡可能不要讓佑司放學後獨自在家,所長就答應讓我每天四點就下班回家。雖然薪水變少了,我卻獲得了金錢無法買到的寶貴時光。
雖然我聽說其他城鎮有學童保育制度,但這裡並沒有這麼貼心的制度。
所以,我對所長心存感激。
到達事務所後,我向比我先到的永瀨小姐打招呼。
「妳早。」
她也各我道安。
「你早。」
在我進入事務所時,她已經在這裡了。聽說她高中畢業後就直接進了這家事務所,也就是說,她現在已經二十六歲了。
她的個性內斂含蓄,做事認真,長相也文靜,的確表裡如一。
當她和那些自我主張強烈的女孩子相處時,到底有沒有她的容身之地?有時候,我真的會為她捏一把冷汗。
她會不會被那些人用手肘推開,用腳踹開,不知不覺中,就被推到了世界的盡頭?
所長還沒有來。
最近,他來事務所上班的時候越來越晚了。但我不認為和他走路速度變慢有甚麼關係。
所以,有好長一段時間,事務所就只有我們兩個人。員工已經全員到齊,但從事務所的工作量來看,這樣的人數也足夠了。
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先看了一眼貼在留言板上的便條紙。像是「兩點去銀行」,或者「去客戶那裡拿資料」,還有「去法務局!」,上面的字歪七扭八的,十分潦草,這是昨天的我給今天的我的留言。
我的記憶力很差,所以,我習慣記下自己的待辦事項。
我有各種障礙,記憶力差只是其中一種。歸根究底,就是製造我的設計圖上出了差錯。
只有一個地方出了差錯。
問題應該就出在塗了修正液,再用原子筆重新修改的那個地方。當然,這只是打比方,但我覺得實際情況應該也八九不離十。
雖然我不知道到底是設計圖上的字沒寫好,還是修正液下面的字滲了出來,我只知道我腦袋裡某部份極其重要的化學物質胡亂分泌,導致了極其混亂的狀況。所以,常常讓我莫名其妙地激動起來,或是因為莫名其妙的事感到不安;想要忘的事永遠都忘不了,不可以忘記的事卻忘得一乾二淨。
這給我帶來很大的不便。行動受到限制,也很疲憊。工作上常常出差錯,更容易讓別人看輕。
在別人眼中,我是個無能的人。我不會向每個人解釋,都是我腦袋裡的化學物質惹的禍。太麻煩了,對方也未必能夠理解。況且,從結果來看,我的確很無能。
所長是個寬大的人,即使我這樣,他也願意僱用我,沒有開除我。永瀨小姐每次都不露痕跡地幫我擦屁股。
每每令我由衷地感謝。
在事務所內處理完書寫工作後,我把資料裝進公事包便外出了。我猛踩腳踏車,騎向法務局。
我沒有汽車駕照。大二的時候曾經去學過開車,但連臨時駕照1的考試也無法通過。
在考駕照的幾個月前,我才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腦子出了問題。隨著開關「啪」地一聲,閥門彈開了,衝破了我的液位計(Level Gauge)。所以,在考駕照時,我正處於混亂的旋渦。或許,我應該為自己可以走到臨時駕照這一診鼓掌喝采。
那天,教官坐在我的旁邊。我一坐在駕駛座上,那種化學物質就開始拚命衝向我的血液,讓我產生極度不安,無法維持必要的注意力。不安在內心漸漸擴大,就像骨牌效應那樣,變得好大好大。
就像是等比級數的增加,那份不安真的在我內心無限擴大。
我就像快要死了一樣。
我真的以為我會死翹翹。
那段日子,這種想法會在一天之內出現好幾十次(即使現在,一天也會有好幾次)。
於是,就中止考試。之後,又名落孫山了兩次,我終於死心斷念了。
中午,我會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吃自己動手做的便當。在拮据的生活中,不必要的開支能省則省。
況且,我每次吃便利店的便當都會拉肚子。某種添加物即使別人吃了毫無反應,對我卻是致命傷。
我體內的感應器比一般人敏感幾十倍。我對溫度、濕度、氣壓的變化也很敏感。所以,我手上賽著一個附有氣壓感應器的腕表,以便隨時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
颱風時,更會令我嚇到不行。
我常常深有感觸地想,大家為甚麼會那麼強壯。有時候,我甚至覺得自己就像那種脆弱得快要瀕臨絕種的小型草食動物。
《保育類動植物紅皮書》(Red Data Book)上的某一頁,可能記載著我的名字。
下午,我會去拜訪幾個客戶,然後回到事務所。
外出時,我一定會隨身攜帶便條紙。在拜訪過的客戶名未上劃上╳的記號,確認還剩下幾個客戶。否則,我常常會去拜訪同一個客戶兩次,路過該去的客戶門前時,反而視而不見地過門而不入。
然後,我把客戶拿給我的資料交給永瀨小姐,處理完幾項事務工作後,我就可以下班了。但仍沒看到所長的身影。
我向永瀨小姐說聲「明天見」,走出事務所。
永瀨小姐說了聲「等一下」,叫住了我。
「甚麼事?」
聽我這麼一問,她一臉困惑的表情,不停地扯著自己襯衫的領子和袖口。
「沒事。」
「喔。」
我想了一秒鐘,然後,面帶微笑地說:
「明天見」
「明天見」
用力踩著腳踏車回到公寓,佑司正躺著看書。我看了看封面,是麥克‧安迪的《夢夢》。
「看得懂嗎?」我問。
佑司「嗯?」地抬起頭看著我。
「你看得懂這本書嗎?」我又問了一次。
他回答說:「看得懂,只看得懂一點。」
「我要去買晚餐的材料」
我換上套頭衫和牛仔褲後,對佑司說:
「晚上想吃甚麼?」
「咖哩飯。」
我們推開房門走了出去。我一邊走樓梯,一邊對佑司說:
「前天才剛吃過咖哩。」
「但我想吃。」
「而且,星期天也是吃咖哩。」
「對,但我想吃。」
「咖哩要煮很久。」
「沒關係。」
「是嗎?」
於是,我就在車站前的購物中心採購了咖哩塊、洋蔥、胡蘿蔔、馬鈴薯。我左手提著塑膠袋,右手握著佑司的手走著。佑司的手總是汗滋滋的,感覺有點潮潮的。
我屬於那種杞人憂天的人,走在路上時,我戀是緊緊地抓著佑司的手。然後,我對他說:
「車子很可怕。一定要小心。」
「好。」
「每天都有幾十個人因為車禍死亡。」
「是嗎?」
「對喔。如果電車或飛機意外每天造成那麼多人死亡,大家一定覺得這種交通工具本身有甚麼問題而加以淘汰。」
「車子也會被淘汰嗎?」
「不會。反而在不斷增加中。」
「為甚麼?」
「我也搞不懂。」
「太不可思議了。」
真的太不可議了。
回家途中,我們繞道十七號公園(這個町不知道到底有幾個公園?我還曾經看過二十一號公園)。
像往常一樣,頁碼老師和維尼都在公園。
我不知道頁碼老師的本名叩甚麼。聽說他年輕時在小學當老師的時候,別人就這麼叫他。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時,我問他:
「頁碼是不是小說每一頁角落的號碼?」
「對啊。」他回答。
他永遠都在顫抖。就像被雨淋濕的小狗一樣,不停地顫抖。他已經很老了,或許,這就是他顫抖的原因。
「為甚麼要這麼叫你?」
他輕輕搖了搖頭。或者,他並沒有搖頭,只是在顫抖而已。
「我也不知道。可以是周圍的人覺得我人生很空虛吧。就好像有一本書,無論再怎麼翻都是白紙,只有在角落上標註了頁碼。」
「是嗎?」我又問道。
他用老人特有的混濁淚眼凝視著天空。
「因為,我這輩子都是為我妹妹而活的。」
蹲在他腳下的長毛狗維尼打了一個哈欠。
(雖然這隻狗應該也有「本名」,但佑司私自幫他取了「維尼」這個名字。)
我妹妹比我少十三歲。在我和我妹妹之間,還有一個弟弟,但在我父母相繼死亡後,他就離家自立了。家裡只剩我和我妹妹。
我妹妹自幼體弱多病,當時的醫生診斷,我妹妹活不過十五歲。
診斷是甚麼?在一旁聽我們聊天的佑司問道。我找不到適當的詞彙向他解釋,就回答說:「就是你想的那樣。」
果然是這麼回事。佑司笑著說。
他一定是想歪了。
我弟弟離開家的時候,我妹妹才十四歲,我二十七歲。我開始和他兩個人一起生活,我決定要為她送終。那時候,我已經到了適婚年齡,也有一位中意的女孩子。但我告誡自己,必須把妹妹放在第一位,自己的事以後再考慮,不容許自己三心兩意。事實上,治療妹妹的病很花錢,所以,即使我如願和心儀的對象兩情相悅,也不可能結婚。
光陰似箭,歲月如梭。
日子真的過得很快。我甚至覺得只有我的時間過得特別快。我甚至懷疑會不會是某個頭腦絕頂聰明的人偷走了我的時間。
總之,時間真的是稍縱即逝。
我這本書上沒甚麼值得寫的事。只要在第一頁,記錄下一個微不足道的無趣男人的生活,之後的每一頁,只要寫「同右」兩個字就好了。
這種生活竟然持續了三十年。是不是很難以置信?
我妹妹在四十四歲的時候死了。那時候,我還有三年就滿六十歲了。
但是,有一件事我十分確定,那就是我的人生絕不「空虛」。即使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無趣男人的人生,也是有內容的,並非空無一物。
我也有過喜悅和感動,雖然只是小小的、小小的而已。一天工作結束後回到家裡,把一天發生的事告訴引頸期盼我回家的妹妹,就是我的一大快樂。
這就是我的人生。
如果我過了不一樣的人生,那我就不是現在的我了。因為,任何人都無法選擇自己的人生。
今天,頁碼老師也活在自己的人生中。
和年邁的長毛老狗維尼一起活在自己的人生中。
只要佑司摸維尼的下巴,牠總是發出一種不可思議的聲音。正確來說,不能算是一種聲音,而是空氣的輕輕振動,但仍然有抑揚。
如果非要寫出,來就是「~?」。
頁碼老師曾經告訴我,以前的飼主動手術把維尼的聲帶拿掉了。
即使公園裡其他的狗「汪」地向維尼打招呼,牠也只能「~?」地回應。牠自己好像並不在意這件事。
「今天晚餐吃咖哩飯嗎?」
頁碼老師看著我的購物袋問。
「對。老師,你呢?」
「我吃這個。」
他舉起的塑膠袋,有一個裝在盒子裡的油炸黃瓜魚。
「賣剩的菜只要半價,真的太棒了。」
他用鼻子湊近袋子,瞇著眼睛聞著香味,一臉滿足的神情。
「這也是一種小小的幸福。」
然而,頁碼老師這種幸福的神情,卻令我感到十分難過。
我也不知道為甚麼。反正就是很難過。
頁碼老師的幸福太克難了?在迎接人生最後篇章的人的手上,似乎應該有更多豐碩的果實啊。
那又怎麼呢?
佑司和維尼打鬧著,我和頁碼老師看著他們,坐在長椅上聊天。然而,我把自己最近正在祕密籌備的計劃告訴了他。
「我想要寫小說。」
頁碼老師把屁股往後一挪,拉開了他和我之間的距離,瞇起眼睛,似乎要把我完全納入他的視野中。然後,輕輕舉起雙手說: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你也覺得嗎?」
「當然。小說是心靈的糧食,是照亮黑暗的燈火,比愛更偉大的喜悅。」
「沒那麼了不起啦。我只是想把我和澪的故事寫下來。以後可以留給佑司看。」
「好。我覺得很好。她是個很優秀的女人。」
「我也覺得。」
維尼正咬著緊貼在脖子上的耳朵,佑司模仿著牠。維尼很認真地做出厭惡的表情,拚命地「~?」 「~?」著。
「可能因為生病的關係,我的記憶力很差。所以,」我繼續說道:
「我要趁一切還沒有忘記以前下來。把我們的故事寫下來。」
頁碼老師輕輕地點一點頭。
「忘記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我也忘記了很多事。記憶可以讓時光倒流,可以在我們的腦海中重現記憶中的那段時光。」
頁碼老師指了指自己的頭。他顫抖的指尖看起來好像想要在自己的太陽穴上寫甚麼字。
「一旦失去記憶,就代表再也無法重溫那段時光,就像人生從自己的指間溜走一樣。」
頁碼老師為自己說的話頻頻點著頭,又繼續說:
「所以,我覺得寫下來是個好主意。內容一定比我這本書充實多了(這時,老師很靈巧地眨了眨一隻眼睛)。被譽為二十世紀最棒的文學之一的小說,歸根究底,其實就是作者寫出自己幼年時代的記憶。」
終於,頁碼老師慢慢地站了起來。他看起來好費力,彷彿他腳下的地心吸力是別人的兩倍。
「該回家了。小小的幸福在等著我。」
頁碼老師慢慢地跨出一小步、一小步。維尼發現後,立刻追上老師,跟上他凡腳步。
「老師,再見。」
我說道。
老師頭也不回地揮了揮右手,逕自走了。
「維尼,再見。」
佑司說道。
維尼停了下來,轉過頭,「~?」了一聲,又去追趕走在前面的老師。
晚上睡覺前,我告訴佑司「阿格衣布星球」的事。我逐漸累積細節,使這個星球更有真實感。佑司每次的發問,都增加了這個星球的真實分量。
「這個星球是甚麼形狀?」
因為他這個問題,這個星球便有了外觀。我用簽字筆在夾報廣告的背面畫出了星球的樣子。
就是這樣的感覺。
「在星球表面有許多像圖書館一樣的屋子。」
「沒有大海或是山嗎?」
「沒有。山都被挖平,泥土用來填海了,把表面整平後,造了很多房子。」
「為甚麼?」
「因為有太多人住在這個星球上了,不能浪費空間。」
「是嗎?」
「你想一想就知道了。爸爸的心裡住了很多人,那些人都已經不在地球上了,他們都生活在阿格衣布星上。」
「對,你上次也這麼說。」
「所以,把地球上每個人心裡住的人統統加起來,你說會有多少人?」
「嗯,我不知道。」(拜託你也稍微想一下嘛。)
「如果每個人的心裡住了十個人,阿格衣布星上就住了超過六百億的人。」(雖然減去重複的人,實際數字會少一些,但即使這麼告訴佑司,他也無法理解。)
「六百億是多少?」
「嗯……假設你們學校一年級到六年級有一千個人。在朝會的時候,你是不是看過大家集合的情況?」
「看過啊。」
「就是有──等一下(我用手指計算了0的數目),對,就是六千萬個你們的學校。」
「六千萬有多少?」
(理所當然的問題。)
「那個嘛,對了。我們電視上的保特瓶裡不是放了很多一圓硬幣嗎?」
「對,我們一直在存錢。」
「是。那裡應該有一千個一圓,六千萬就相當於有六萬個保特瓶都裝了那麼多的一買硬幣。」
「那,六萬又是多少?」
(問得好。)
「喔,六萬嘛,就是──對了,爸爸和佑司不是常去圖書館嗎?」
「沒錯。」
「我聽說圖書館裡有六萬冊書。」
「圖書館所有的書嗎?」
「對。」
「那就是六萬喔……」
佑司躺在我的身邊想了好久、好久。久到我以為他睡著了的時候,佑司小聲地說:
「小巧?」(佑司都這麼叫我。)
「甚麼事?」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可以喔。」
「那個,」佑司說:
「我一開始問你的是甚麼問題?」
「咦?」
「嗯。」
「爸爸也忘了。」
「是嗎?」
「睡覺吧。」
「好吧。」
另一夜晚,佑司提出了「為甚麼『某個人』要創造這個星球?」的問題,於是,讓阿格衣布星球有了存在的理由。
「爸爸不是告訴過你,那個星球上的秀子都像圖書館一樣嗎?」
「對。」
「其實,那個星球就是圖書館。」
「真的嗎?」
「真的。製造阿格衣布星球的『某個人』最喜歡書了。所以,住在這個星球上的人都要為『某個人』寫書。我之前不是告訴你,那些人都在思考的嗎?亞里斯多德和牛頓都一直在思考複雜的問題。阿格衣布」
「是嗎?」
「對,我有說過。不管牛頓還是柏拉圖,這些人去了阿格衣布星球後,仍然思考著在地球上沒有找到答案的複雜問題。持續思考了幾百年。只要地球上有人思念他們,他們就會一直思考下去。」
「喔。」
「他們只要一想出頭緒,就會寫在書上。然後,這本書就收藏在阿格衣布的圖書館裡。」
「媽媽也會寫書嗎?」
「媽媽也會寫,專門寫佑司和爸爸的事。」
「那『某個人』會看媽媽寫的書嗎?」
「當然會看。『某個人』特別喜歡這本書,因為他可以了解甚麼是人間的愛。」
「真的嗎?」
「真的。」
「吉姆‧波坦寫甚麼?」
「應該是火車頭的書吧。」
「那,小紅帽呢?」
「應該是大野狼的書。」
「真的嗎?」
「真的。小紅帽會寫怎麼分辨奶奶和大野狼的書,算是一種實用書吧。」
「是嗎?」
「應該吧。」
每逢週末,我們就會去城市郊區的森林。
狐狸,鼬鼠以及更小的齧齒類動物,以及更小的昆蟲們,在短柄櫟樹、麻櫟和日本安息香樹等茂密枝葉編織的綠色搖籃中幸福地生活著。星星點點地圍繞著森林四周的小池塘裡,與鱮魚、黃鯝魚和尖嘴魚優遊其間。
森林裡有好幾條小徑,像迷宮一樣錯落交織在一起。一間造酒工廠孤零零地站在小徑的入口。老舊建材和白鐵皮搭起的工廠已經成為森林的一部分。蔓藤纏繞在牆上,屋頂被麻櫟樹張牙舞爪的巨大枝葉遮住了。工廠發出「咚、咚、咻」的低沈呻吟。
我身穿褪色的棉質短褲,和印有「KSC」的T裇(甘迺迪太空中心的縮寫,是別人送的)在森林中跑步。雖然無法像以前跑得那麼快,但我維持六分鐘跑一公里的緩慢速度,持續跑一小時。佑司騎著兒童單車跟在我的身後。我才幫他拆下輔助輪不久,他騎得搖搖晃晃的,看得我提心吊膽。
滿地落葉的小徑上,時而有樹根露出地面,時而掉落折斷的樹枝。我靈巧地跨過障礙物,但佑司每次都下車來,推著腳踏車前進,並在我的身後叫喚著:
「小巧,等等我,別丟下我不管。」
我放慢腳步,等他趕上來。
「我怎可能丟下你不管。」
「我知道啦。」
「好,走吧。」
於是,兩人再度加快速度,向森林前進。
我們像畫一個筆畫彼穿梭過每一條小徑,跑完四十五分鐘的路程後,來到森林的另一端。那裡好像是某間工廠的廢棄地,地面上盡是裸露的鋼筋水泥,也可以看到曾經放置巨大機器的底座痕跡。在石灰質的寬敞地面上,一部分殘垣斷壁被人遺忘在那裡,雖然已經搖搖欲墜,但還留著一扇門。
還有一個信箱(歪歪斜斜)。
就像是這樣的感覺。
不知道曾經是五號工廠,還是五號倉庫,這道牆的四周都已經倒塌了。
佑司每次都在這裡撿螺栓、鉚釘和螺旋彈簧(偶爾也會撿到鏈輪。這種日子就像中了大獎)。
我坐在殘存的底座上看著佑司。
這裡,曾經有過澪的身影。
佑司從兩歲時,就開始了這項尋寶作業。但螺栓、螺母、鉚釘和螺旋彈簧卻一直都撿不完。真的很不可思議,這裡永遠都會有小零件。
佑司撿滿一口袋的零件後,就會在公寓對面的空地上挖個洞埋起來。那塊空地下的零件為數應該已經相當龐大了。從那塊空地的地表至地下三十公分的地方, 一定已經埋藏了滿滿的螺栓、螺母、鉚釘和螺旋彈簧。
有朝一日,當有人挖出來時,我倒很想看看他的表情。
我問佑司: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甚麼問題?」
「你為甚麼要做這種事?」
他用一種好像在看呆瓜的眼神看著我。
「那還用說。」他說道:
「因為很好玩啊。」
喔,原來如此。
那是澪去阿格衣布星前一星期的事(這樣的措詞可以令我心靈感到平靜)。
她對我說:
我很快就要離開這裡了,但像這樣的雨季,我就會回來,親眼看看你們兩個人是怎樣過日子的。
(那天,天空也下著冷冷的六月雨。)
所以,請你好好照顧家裡。那時候,佑司已經上小學了,你要送他去學校,要讓他吃早餐,幫他檢查書包,別讓他忘了帶東西。
你做得到嗎?
「做得到。」我答道。
真的嗎?當我回來的時候,如果你沒有照顧好,我就不原諒你。
(然後,她露出一絲微笑。淡淡的,很容易讓人錯過的一絲微笑。)
我很擔心你,澪說。
「不用擔心。」
我說:
「我會堅強起來,也會當一個好爸爸。妳不要擔心。」
真的嗎?
「真的。」
你要保證喔。
好。
我有沒有變堅強了?
我有沒有成為一個好父親?
雨季快到了。
六月的星期一。
今天,我們又將迎接新的一天。
1 日本在考駕駛執照時,要先通過場內考試,,取得臨時駕照後,才可以上路面考路試。經過路試後,才可以獲得正式的駕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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