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我回來了。」我喘著粗氣衝回家裡,澪和佑司的「你回來了」響起了三次合音。「呼~」我終於放心地嘆了口氣。
基本上,他們的聲音很相似。其實,我和佑司的聲音也很像。但我和澪的聲音一點兒也不像。
真是不可思議。
澪正在幫佑司剪頭髮。
佑司坐在椅子上,她正在豪邁地用剪刀不斷地剪下他的頭髮。
好令人懷念的景象。鋪在榻榻米上的野餐布也和以往一樣。
「小巧,」佑司說,「媽媽正在幫我剪頭髮。」
「對啊。」
我脫下西裝外套,掛在衣櫃裡的衣架上。
「咦?」我叫了起來。
「房間變乾淨了!」
「是嗎?」佑司說。
「我整理得好辛苦。」澪說道。
「妳身體還沒有完全好,不用這麼累嘛。」
「模範家庭主婦怎麼可以這麼偷懶。」
「喔,但真的很累吧。」
我好高興。並不僅僅是因為房間變乾淨了,更因為這種行為更符合她的風格。當時的她,真的是一位模範家庭主婦。即使失去了記憶,澪仍然是如假包換的澪。這件事讓我樂不可支。
「嗯,差不多了吧。」
澪向我展露出一個生硬的笑容,令我產生一種不祥的預兆。
我一邊說著「讓我看看」,一邊走到佑司旁,驗收她的成果。
「怎麼樣?」佑司問我。
「帥嗎?」
距離「嗯,帥……」的形容相差了十萬八千里。
前面的頭髮在額頭很上方形成了一個歪斜的拱形。右側的地方修剪過頭,有兩個地方都露出了頭皮。我又繞到他的身後,後而有一個地方可以看到粉紅色的頭皮,而且,脖子上的髮際比原本的位置高了好幾分。
簡直就像光頭小孩戴著一頂毛線帽。
老實說,佑司看起來很呆。
「妳不是說,手會記住已經學會的東西嗎?」
聽我這麼一說,佑司一臉不安地問:「怎麼了?」
「看來,這種東西也會忘記。」
澪接著說。
佑司又問一次:「怎麼了?」這次比剛才更大聲。
「接下來輪到你了。」
可能我露出了太惶恐的表情,她立刻補充說:
「你不用擔心。我幫兒子剪了頭髮,已經大致掌握了訣竅。」
「甚麼意思?」
佑司問。
於是,我坐上剛才佑司坐的位子。
佑司一獲得解放,急忙衝進洗臉台。
「哇噢!」,只聽到一聲慘叫,之後就沒了聲音。
「那就拜託妳了。」
我一邊惦記著洗臉台的動靜,一邊對她說道。
「你不要動喔。」她說:
「我會剪到其他地方。」
聽到這句話,我可以感受到我原本就脆弱的心臟嚇得縮了一團。
「你的頭髮還真鬈。」
「小時候,別人都叫我鄧波兒1。」
「鄧波兒?」
「對啊,雪莉‧鄧波兒。妳不知道『鬈毛頭』這部電影嗎?」
「不知道,也可能是我忘了。」
「沒關係,反正她是半個世紀以前的童星。」
難怪,她笑著說。
(那麼,到了二0五0年的時候,我就要問你知不知道誰是維多利亞‧希維索2。)
眾所周知.她是扮演「悲憐上帝的女兒」(Ponette) 的著名童星。當時,我們理所當然地認為,即使到了二0五0年.我們仍然在一起。雖然兩個人都已經老態龍鍾,但仍然在一起。
這是我們的幸福時代中,令人欣慰的一段小插曲。
「好了,剪好了。」
這次,她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
我心有餘悸地看著她手上的鏡子。鏡子裡,也有一個男人一臉擔心地看著我。他的頭髮雖然參差不齊,但總算是可以見人的髮型,看起來有點像是親切被的席德‧維謝斯3。對了,他現在也是阿格衣布星球上的居民。
「妳說得沒錯,」我說道,「妳真的抓到訣竅了,這樣沒問題。」
「那我的呢?」佑司問道。
他戴著學校的黃色帽子。
「也沒問題。你這樣好可愛,任何人都會忍不住愛上你。」
「是嗎?」
「當然,妳說對不對?」
聽我這府一問,澪露出了極度困惑的表情。
「佑司,對不起。」她說道:
「但爸爸說得沒錯。雖然沒有剪得很帥,但每個人都會喜歡你。」
「媽媽也喜歡嗎?」
「當然。只要看到你,媽媽就有心動的感覺。」
「那就好。」
佑司脫下了帽子。從前面看,緊貼在頭皮的琥珀色頭髮也像是一頂毛線帽。
但是,他真的很可愛。這就是小孩子神奇的地方。可以運用逆轉魔法,扎缺點化為魅力,雖然,這種魔法往往只對父母奏效。
澪讓我們趁她準備晚餐時去洗澡,於是,我和佑司走向浴室。
「媽媽以前很拿手啊」
佑司一邊脫衣服,一邊說道。
「甚麼拿手?」
「剪頭髮很拿手啊。」
「喔~對喔。看來,她連這些也忘了。」
「是嗎?」
「應該吧。」
「但她還記得怎麼煮飯。」
「也對喔。」
佑司說得沒錯。
記憶到底是怎麼進行取捨選擇的?難道對她來說,料理的食譜比我和佑司的回憶更寶貴嗎?
果真如此的話,就代表我們的地位還不如蛋包飯或奶油燉菜。這也未免太過份了。一定有其他的理由。
(我決定這麼認為。)
我一邊幫佑司洗頭,一邊問他:
「媽媽在家,你覺得高興嗎?」
佑司思考良久後,小聲地回答:
「我也不知道。」
他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我有點驚訝。
「為甚麼會不高興?」
「因為,」佑司擦著從額頭上滑落的洗髮精泡沫時說道:「媽媽住在阿格布衣星上啊。」
「對啊。」
「所以,總有一天,她要回去那裡啊,對不對?」
「但是,你看,媽媽已經忘了這件事──」
佑司緩緩地搖了搖頭。
「即使媽媽忘了,一定會有人來接她。每個故事都是這樣,最後都會離開。」
「所以,」佑司說:「所以,我很想哭。」
即使這麼年幼的孩子,心裡也十分清楚這個道理。當一個人眷戀著自己所喜歡的人時,這份眷戀一定會伴隨離別的預感。他已經有過一次這樣的經驗。
「即使真的是這樣,」
我說道:
「現在媽媽在這裡,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所以,我們要好好珍惜。」
佑司雖然說「好」,但我不知道他心裡是怎麼想的。
我一邊用蓮蓬頭幫他沖洗頭髮,一邊叮囑他:
「我再提醒你一次,媽媽一直和我們在一起,從來沒有離開過。」
「我懂,」佑司說:
「但是,媽媽好像有點起疑心了。」
「對,所以我們要更加小心。」
「我知道了。」
「好,OK,你可以出去了。」
佑司走出浴室,大聲地對澪說:
「媽媽,我洗好了,幫我擦身體!」
真是夠了。我在心裡想,我好不容易花了一年的時間才教會他照顧自己,這下子他又「故態復萌」了。
當我走出浴室時,佑司只穿著一件寬大的兒童三角褲,澪正在幫他清耳朵。他將頭枕在跪坐的澪的大腿上,閉上眼睛,一臉幸福的笑容。
「好可怕。」
澪說道:
「這孩子的耳朵裡好可怕。」
澪問我,你有幫他清耳朵嗎?我想了一下,回答她說,沒有。
「我想他自己應該會處理。」
「六歲的孩子怎麼可能自己處理?」
她嘴裡不停說「這是甚至東西啊?」、「到底怎麼回事?」,嘀咕了一陣子,突然倒抽了一口氣,便陷入了沈默。隨後,詭聽到桌子上發出「卡啦」的沈悶聲音。
「巧。」她在叫我。
「你來一下。」
我用浴巾擦著濕濕的頭髮,朝他們走去。
「甚麼事?」
她手指著桌子,我探頭注視著桌上的物體。
「難道,」我戰戰兢兢地問道:「這都是從佑司耳朵裡挖出來的?」
澪用一種好像含著很苔的東西時的表情點了點頭。
「哇噢」,我大叫一聲,把燒酒螺丟了出去。
「哇噢」,佑司大叫起來。
「小巧,你幹嘛叫這麼大聲!我耳朵都痛了。」
他用小手用力塞住耳朵。
我終於搞懂了。
我終於搞懂了他為甚麼整天都問「嗯?」或者「啊?」的原因了。全都怪這個層層疊疊地石化的耳垢。他在這麼小的耳洞裡畿心藏了一年份的耳垢(他最喜歡藏東西,就像藏工廠的螺栓那樣)。
另一個耳朵裡也挖出了同樣的燒油螺。
他對自己的聽力一下子變好感到很不舒服。
好一陣子,他不停地嘟嚷著「哇噢,怎麼回事?」、「好奇怪」、或是「好吵喲」。
如此這般,她一一調整了經過一年的時間,已經慢慢變調的音階。沒有記憶,甚至連生命都沒有的她,為甚麼可以比我更堅強?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因為,她是與眾不同的。
對我和佑司來說,她是傳說中的女人。
1 Shirley Temple,是好萊塢三0年代的著名童星,從四歲就開始拍片,她所主演的「亮眼睛」、「小天使」和「鬈毛頭」很受歡迎,一頭鬈髮為她的一大特色。
2 Victoria Thivisol,於一九九六年以「悲憐上帝的女兒」一片獲得威尼斯影展影后。
3 Sid Vicious,Sex Pistol 合唱團的低音結他手,一九九七年二月因吸食過量海洛因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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