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2月1日 星期五

いま、会いにゆきます 第七章


第二天早晨,當我醒來時,她已經起床,正在準備早餐。

「妳身體還好嗎?感覺怎麼樣?」

「還有點頭痛,但比昨天好多了。」

「妳不用勉強,我會做早餐。」

「沒關係,稍微動一下反而可以分散注意力。」

我洗完臉、刷完牙後,坐在餐桌旁。

「妳的記憶呢?」

「沒想起甚麼,和昨天差不多。」

她把裝著肉丸和炒蛋的盤子排在桌上。

「和便當的菜色相同。」

「沒關係,平時也是這樣。妳怎麼知道我午餐都帶便當?」

「我看到便當盒放在洗碗架上。」

「喔,原來是這樣。」

「你要不要先吃?」

「等佑司起來一起吃,平時也都是這樣。」

一切似乎太天經地義了,我幾乎生了錯覺,彷彿昨天和之前的一天,都像今天一樣,和澪一起迎接一天的開始。

她用小毛巾擦著手,在我對面坐了下來。她穿著翠綠色運動服,上面印著以前工作的健身樂部的圖案。這也是她平時常穿的家居服。長長的頭髮綁成的馬尾也一如往常。頭髮濃密的她總是把馬尾綁在靠頭頂的位置,這也和以前的她一模一樣。

「妳的髮型,」我道,「真令人懷念。」

她聽到我的話後,沈思了片刻。

「我很久沒綁馬尾了嗎?」

我「啊」了一聲,隨即又:「沒有。」

「因為我在做菜的時候頭髮一直掉下來,所以我才綁起來。」

「對,可能是這樣吧。沒錯。」

這不是我不會謊,而是我的記憶力的問題。我已經把騙她的事忘得一乾二淨。

她神情訝異地看著張皇失措的我。

「我覺得有點不對勁。」

「甚麼事不對勁?」

「你啊。」

我又「啊」了一聲,然後又:「對。」

「沒關係。」

道:

「沒甚麼不對勁的。」

「算了,」她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我天都在這裡做料理,為你和佑司做料理吧?」

她看著沾滿油的瓦斯爐和積滿水垢而變色的流理台。

「對啊,正是這樣。」

瓦斯爐旁的牆壁上沾滿了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挑戰炸薯條時留下的焦痕。我忘了油鍋放在瓦斯爐上加熱,結果,竄出了巨大的火焰。我慌了手,用水桶裝了浴缸裡剩的水倒在火上。不用,這是錯誤的示範。但隨著一聲巨響,火焰竟然奇蹟似地滅了。

燒得像木炭一樣的薯條四散,這突如其來的意外讓我又發作了,差一點暈厥。

這已經是三個月前的事了。

「我問你,」她

「甚麼事?」

「昨天臨睡時,你我以前做事很認真,你了幾次,對不對?」

「對,我了。妳真的很認真。」

「但我在這裡卻變成了極其懶惰、不負責任的人。廚房、浴室和廁所好像已經沒有清潔過了,冰箱裡放滿了速食食品。」

她努力對我擠出笑容,但看起來好像想哭。

「可見模範學生並不一定會變成模範家庭主婦。」

「不,不是這樣的。」

我幾乎快發作了。

她用一種期待的眼神看著我。

我又重複了一次:

「真的不是這樣的。」

她的眼睛蒙上了一層陰影。

我向來不擅長用具服力的話服別人。這種時候,我往往會出一些不經大腦思考的話。

「真的啦。」

我又了一遍,低聲音很輕,彷彿在自言自語。雖然我搜腸刮肚地想要找出一個構的理由,卻徒勞無功。

「以後我會告訴妳。」

「其實,」

我張開雙手指著整個房間。

「這是有原因的。」

「真的嗎?」

「真的。」

她在的時候,房間不是這樣的。廚房、浴室和廁所都十分乾淨,井然有序。冰箱裡放滿新鮮的食材,完全看不到速食食品。是我把這裡搞成這個樣子的。沒有她的筆記,考試就過不了關的我,長大以後也一樣。無論我再怎麼努力,沒有了她,生活就會變調。

「你的頭髮,」她的眼神十分朦朧。

「今天上我幫你剪。」

「頭髮?」

我用手指繞著自己的鬈髮。

「你最後一次剪頭髮是甚麼時候?」

「好像是三個月前。」

「你有在上班吧?」

「對啊。」

「你這樣一頭亂髮也沒有人話嗎?」

「從來沒有人過甚麼。有這麼亂嗎?」

「好像剛睡醒的獅子。」

「那真的有亂的。」

「你找到一個好職場。」

得完全正確。

那是一個對剛睡醒的獅子也很寬容的大白熊犬。

但是,她沒有「要記得去理髮」,而是「我幫你剪」。沒錯,我和佑司的頭都是她幫我們剪的。難道她記得這年事?

「妳幫我剪嗎?」

她點了點頭作為回答。

「我覺得我應該會的。」

「一直都是妳剪的。」

「那就沒問題了。俗話不是常,手會記住已經學會的東西。」

但是,問題可大著呢。

這件事等一下再


由於澪幫我準備了早餐和便當,我難得享受了一個優閒的早晨。我喝著她幫我泡的花草茶(家中哪裡有茶葉?),隨意聊著有關她的事。


妳的生日是一月十八日,是所有占卜書都寫著慎重、富有毅力的山羊座。

妳在結婚前姓榎田,娘家在搭電車往北三十分鐘的地方。家裡還有父親、母親,以及弟弟和妹妹。

妳和家裡的所有人都不像。起來,你的五官長得像我的家人,好像從小就是在我家長大的。

我的父母住在搭電車向南十五分鐘的地方。

我沒有兄弟姊妹,是大家覺得「這就是一種病」的獨生子。

不僅如此,我還有許多其他的問題,反正,以後我會慢慢告訴妳。

妳在國中時參加了器械體操社團,擅長的項目是跳馬。我也曾經見識過(上體育課時,妳為大家示範表演),妳的跳躍能力出類拔萃。和妳相比,其他學生的跳馬簡直像嬰兒學

是的。

但是,妳總是不能在落地點停下來。所以,次得分都只有6.50左右。雖然被吸收進入校隊,但妳屬於那種「墊底」選手。所以,進入高中後,妳沒有選器械體操,而改為自由體操,這是一項明智的選擇。因為,在自由體操的跳躍後仍然要繼續舞動,根本不需要停下腳步


「我參加了自由體操的社團?」

「對。而且還是很有名的社團,好幾次在高中聯賽中得到冠軍。」

「好厲害。」

「妳是個很優秀的選手。雖然沒有去參加高中聯賽,但在地區比賽中,成績也還不錯喔。」

「真不敢相信。」

「是嗎?」

「那種自由體操嗎?」

「對啊,就是那種自由體操。」

「我嗎?」

「沒錯,就是妳。」

澪呵呵地笑著。

「我覺得好不可思議。」

「可能吧。」

「那你呢?」澪問道。

「你參加甚麼社團?」

「我參加田徑社團。」

「原來你欲前是跑的。」

「現在也常跑。高中時,我是八百公尺的選手。」

哇,澪皺起眉頭叫了起來。

「跑起來多辛苦。」

「即使再辛苦的事,」我道:「只要是自己心甘情願的,就不會覺得太辛苦。」

「是嗎?」

「一定是。」


「喂,佑司!」


隔壁房間傳來一把很故作熟絡的男人聲音。

澪嚇了一,渾身僵硬起來。

「是鬧鐘。」

我告訴她。

「妳聽聽看。」


「我帶禮物來送你了。」


「你看一看,我就放在這裡。你睜開眼睛看一下。」


「對,眼睛再睜大一點。放在這裡,這裡喲。」

「哪裡?」傳來了佑司喃喃的聲音。

「這裡啊。對,眼睛要睜大。」

「到底是哪裡呀?」

這次的口齒清晰多了。


「好,你已經醒過來了。來,你要看清楚,這是我送給你最棒的禮物。這裡有全新的一天。」


「哇,我又上當了。」


早安,佑司揉著眼睛,從隔壁房間走了出來。

「我兒子的頭髮比你更可怕。」

「喔,他睡相不好。天早上都很嚴重,不知道他是怎麼睡的。」

佑司的頭髮就像「史努比」裡的糊塗塌客1,像一直迎著北方前進的旅人。只穿著睡衣的上半身和一件褲,睡褲還留在他的被窩裡。

他用焦點不定的眼睛看著我們,拚命抓著頭,若有所思的樣子。

他緩緩地閉上眼睛,然後再慢慢地張開。

「媽媽?」

佑司的臉越來越紅,水含在眼眶裡。

「是媽媽,真的是媽媽?」

他衝向澪,用力抓住她的手。

「是媽媽,媽媽回來了。」

佑司環抱著澪的腰,將通紅的臉貼在妹的胸前。嘴裡不停地叫著「媽媽」.緊緊地抱著澪。

我站了起來,走到佑司的身後。

佑司滑到半腰的褲像尿布一樣鼓了起來。褲管下的雙腿瘦得令人心痛,膝蓋後方的青筋依稀可見。

「佑司,」我道:

「媽媽的病好了,今天早晨又開始為爸爸和你做早餐。媽媽又沒有去哪裡,你太大驚小怪了。」

佑司的肩膀抖動了一下,屏住呼吸,好像在思考甚麼。在他的小腦袋裡,一定正拚命思考昨天至今發生的事。

「媽媽的頭被撞到,失去了記憶。你想起來了嗎?」

佑司抱著澪,用力地點了點頭。

「佑司,你真愛哭。」

他又點了點頭。

「快來吃早餐吧。媽媽做的,很好吃喔。」

佑司慢慢離開澪,低著頭,坐回自己的座位。

「先要去洗臉、擦牙。」

他仍然低著頭,走進洗臉台。我目送他走進去後,繼續看著澪。

「我昨天也告訴妳,佑司很愛哭。」

「好像是。」

「可能是好久沒有在起床後就看到妳,心裡太高興了吧。昨天早晨,妳還躺在床上。」

「是嗎?」

她的眼神帶著訝異。我露出僵硬的笑容,做出「妳為甚麼會有那種表情?」的表情。

「我覺得有點不對勁。」

道。

「甚麼不對勁?」

「你們啊。」

「不,」我又繼續:「沒事啦。」

「根本沒事。」

但是,我已經黔驢技窮了,我覺得自己就像是為了掩飾謊而吹起哨子的蹩演員。

佑司回來了,坐到自己的椅子上。

「來吧,我們吃早餐吧。我開動了。」

我故意大聲地,想要阻止事態繼續向危險的方向發展。

「我開動了。」

佑司也道。

澪時而看著我,時而又看著佑司好一陣子,我們故意裝作沒看到,大口地吃著早餐。

終於,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你們吃飯要規矩一點,全都撒在桌子上了。」


吃完早餐,我下睡衣,穿上西裝。看到我穿上西裝的樣子,澪倒抽了一口氣。難道我這樣子就胎換骨了?我故意擺出像《男人幫》雜誌上的模特兒的姿勢。

「你,」澪道。

「怎麼了?」

「你一直都穿著這套西裝去上班的嗎?」

我好像會錯意了。至少,從她的口氣中就可以感受到這一點。

「沒錯啊。」

我回答道。

「這是冬天的西裝吧?這種布料是冬天穿的厚實材質。」是嗎?

我好像變成了佑司。

「而且,尺寸也完全不合。整個肩膀都下來了。」

我沒注意到。

沒有人告訴我。

這時,我突然靈光乍現,出現了一個女孩子的身影。

事務所的永瀨小姐,她那奇妙的態度。

啊,原來是這樣。原來她是想要告訴我這件事。

「因為我瘦了很多。」我為自己找藉口。

澪去世後,我幾乎食不下嚥。我原本食量就小,之後更是況愈下,人也漸漸消瘦。原本六十二公斤的體重掉到只剩五十四公斤,之後,一直維持這個數字。

西裝當然會變得鬆垮垮的。

然而,我根本無暇顧及這種事。

我只是剛好拿到掛在最前面的西裝,之後一直穿在身上而已。

她打開衣櫃,從裡面找出一套春夏季的西裝遞給我。我試了試,當然也是鬆垮垮的。

「你的樣子很奇怪。」

我穿著肩膀下來的西裝,像呆瓜一樣笑著,她看著我不禁道。

「有甚麼奇怪的?」

「你真的住在這裡嗎?」

她的眼神中,帶著一抹哀愁。

「我雖然相信自己是你的妻子,但我們是不是擅自闖入了別人的家裡?」

得有道理。果真如此的話,房間這麼亂也就情有可原了──因為,她並不住在這裡。

也可以解釋西裝不合身的原因──因為,這是別人的西裝。

「沒這回事。」

道:

「這是我們的家。我剛才也了,我瘦了很多。」

「為甚麼?」

「反正,這也是我面臨的諸多問題中的一個。我以後會告訴妳。」

「以後?是甚麼時候?」

她抱起雙臂,一副不想繼續讓的氣勢看著我。

「今天上。」我

「今天上告訴妳,告訴妳我面臨的諸多問題。」

「好,那我就等到上。」

然後,澪開始幫佑司準備早晨出門前的工作。佑司連平時都是自己扣的釦子,也讓澪幫他扣,這簡直是退化現象。

算了,沒關係。

因為,看著眼前的情景,會覺得這個定的時光倒流了一年以上。


出門前,我對澪

「我想,妳最好還是不要外出。」

澪沒有多加思考,就輕輕地點了頭。

「妳的臉色還不太好,最好多在家休息。」

「我知道。」

其實,我更擔心的是左鄰右舍的眼光。我們雖然很少和周圍的鄰居來往,但還是有人知道澪在一年前離開了人世。

這幢公寓的格局有點特別,在公寓的六個單位中,有四個單位是套房,只有靠東側的一樓和二樓(我們家)這兩個單位是一房一廳的格局。因此,公寓裡的住不是學生就是單身的上班族。這一年有三個單位的人搬家了,現在,只剩下一0一室的上班族男子,和住我們樓下的一0三室的年輕夫妻認識澪。大家白天都去上班了,即使澪出門也不會遇到他們,但凡事還是小心為妙。

澪站在玄關送我和佑司出門。

「路上小心。」

人即使沒有了記憶,動作舉止也會像以前一樣的嗎?澪站在門口送我們出門時,她的動作,她的聲音,她的表情都和她生前如出一轍。

「路上小心,佑司──」

下了「君」這個字,她的笑意寫在臉上。

然後,她對我了「路上小心」,卻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對了,」她,「我還沒有問你叫甚麼名字。」

「啊~」我點了點頭,便向她報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叫巧 (Takumi)。」

「巧?」

「對,就是靈巧的巧。」

「喔,是阿巧。」

「雖然我一點兒都不靈巧,真是輸給了這個名字。」

「對啊。」

她立刻點了點頭,然後,調皮地笑了。

「所以他才叫你『小巧』 (Taku)?」

「對。」

「那好,」她一副重新來過的樣子。

「巧,路上小心。」

即使她「我愛你」,也不至於讓我的心如何痛苦。

我熱盈眶。

一定時因為這句話我已經聽了一千遍的關係,天早晨,她都用這句話送我出門。這句話是我們婚姻的象

「我走了。」

我充滿愛意地道。

「早安」、「安」,或是「真好吃」、「怎麼了?」、「睡得好嗎?」,或是「過來這裡」,這些平淡無奇的話語中都充滿了愛。

這就是夫妻,我暗自思忖著。

雖然,以前我從來沒有感受到這一點。


[第八章]

1 Woodstock,史努比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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