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二天早晨,當我醒來時,她已經起床,正在準備早餐。
「妳身體還好嗎?感覺怎麼樣?」
「還有點頭痛,但比昨天好多了。」
「妳不用勉強,我會做早餐。」
「沒關係,稍微動一下反而可以分散注意力。」
我洗完臉、刷完牙後,坐在餐桌旁。
「妳的記憶呢?」
「沒想起甚麼,和昨天差不多。」
她把裝著肉丸和炒蛋的盤子排在桌上。
「和便當的菜色相同。」
「沒關係,平時也是這樣。妳怎麼知道我午餐都帶便當?」
「我看到便當盒放在洗碗架上。」
「喔,原來是這樣。」
「你要不要先吃?」
「等佑司起來一起吃,平時也都是這樣。」
一切似乎太天經地義了,我幾乎產生了錯覺,彷彿昨天和之前的每一天,都像今天一樣,和澪一起迎接一天的開始。
她用小毛巾擦著手,在我對面坐了下來。她穿著翠綠色運動服,上面印著以前工作的健身俱樂部的圖案。這也是她平時常穿的家居服。長長的頭髮綁成的馬尾也一如往常。頭髮濃密的她總是把馬尾綁在靠頭頂的位置,這也和以前的她一模一樣。
「妳的髮型,」我說道,「真令人懷念。」
她聽到我的話後,沈思了片刻。
「我很久沒綁馬尾了嗎?」
我「啊」了一聲,隨即又說:「沒有。」
「因為我在做菜的時候頭髮一直掉下來,所以我才綁起來。」
「對,可能是這樣吧。沒錯。」
這不是我不會說謊,而是我的記憶力的問題。我已經把騙她的事忘得一乾二淨。
她神情訝異地看著張皇失措的我。
「我覺得有點不對勁。」
「甚麼事不對勁?」
「你啊。」
我又「啊」了一聲,然後又說:「對。」
「沒關係。」
我說道:
「沒甚麼不對勁的。」
「算了,」她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我每天都在這裡做料理,為你和佑司做料理吧?」
她看著沾滿油污的瓦斯爐和積滿水垢而變色的流理台。
「對啊,正是這樣。」
瓦斯爐旁的牆壁上沾滿了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挑戰炸薯條時留下的焦痕。我忘了油鍋放在瓦斯爐上加熱,結果,竄出了巨大的火焰。我慌了手腳,用水桶裝了浴缸裡剩的水倒在火上。不用說,這是錯誤的示範。但隨著一聲巨響,火焰竟然奇蹟似地滅了。
燒得像木炭一樣的薯條四散,這突如其來的意外讓我又發作了,差一點暈厥。
這已經是三個月前的事了。
「我問你,」她說。
「甚麼事?」
「昨天臨睡時,你說我以前做事很認真,你說了幾次,對不對?」
「對,我說了。妳真的很認真。」
「但我在這裡卻變成了極其懶惰、不負責任的人。廚房、浴室和廁所好像已經沒有清潔過了,冰箱裡放滿了速食食品。」
她努力對我擠出笑容,但看起來好像想哭。
「可見模範學生並不一定會變成模範家庭主婦。」
「不,不是這樣的。」
我幾乎快發作了。
她用一種期待的眼神看著我。
我又重複了一次:
「真的不是這樣的。」
她的眼睛蒙上了一層陰影。
我向來不擅長用具說服力的話說服別人。這種時候,我往往會說出一些不經大腦思考的話。
「真的啦。」
我又說了一遍,低聲音很輕,彷彿在自言自語。雖然我搜腸刮肚地想要找出一個虛構的理由,卻徒勞無功。
「以後我會告訴妳。」
我說:
「其實,」
我張開雙手指著整個房間。
「這是有原因的。」
「真的嗎?」
「真的。」
她在的時候,房間不是這樣的。廚房、浴室和廁所都十分乾淨,井然有序。冰箱裡放滿新鮮的食材,完全看不到速食食品。是我把這裡搞成這個樣子的。沒有她的筆記,考試就過不了關的我,長大以後也一樣。無論我再怎麼努力,沒有了她,生活就會變調。
「你的頭髮,」她的眼神十分朦朧。
「今天晚上我幫你剪。」
「頭髮?」
我用手指繞著自己的鬈髮。
「你最後一次剪頭髮是甚麼時候?」
「好像是三個月前。」
「你有在上班吧?」
「對啊。」
「你這樣一頭亂髮也沒有人說話嗎?」
「從來沒有人說過甚麼。有這麼亂嗎?」
「好像剛睡醒的獅子。」
「那真的有夠亂的。」
「你找到一個好職場。」
她說得完全正確。
那是一個對剛睡醒的獅子也很寬容的大白熊犬。
但是,她沒有說「要記得去理髮」,而是說「我幫你剪」。沒錯,我和佑司的頭都是她幫我們剪的。難道她記得這年事?
「妳幫我剪嗎?」
她點了點頭作為回答。
「我覺得我應該會的。」
「一直都是妳剪的。」
「那就沒問題了。俗話不是常說,手會記住已經學會的東西。」
但是,問題可大著呢。
這件事等一下再說。
由於澪幫我準備了早餐和便當,我難得享受了一個優閒的早晨。我喝著她幫我泡的花草茶(家中哪裡有茶葉?),隨意聊著有關她的事。
妳的生日是一月十八日,是所有占卜書都寫著慎重、富有毅力的山羊座。
妳在結婚前姓榎田,娘家在搭電車往北三十分鐘的地方。家裡還有父親、母親,以及弟弟和妹妹。
妳和家裡的所有人都不像。說起來,你的五官長得像我的家人,好像從小就是在我家長大的。
我的父母住在搭電車向南十五分鐘的地方。
我沒有兄弟姊妹,是大家覺得「這就是一種病」的獨生子。
不僅如此,我還有許多其他的問題,反正,以後我會慢慢告訴妳。
妳在國中時參加了器械體操社團,擅長的項目是跳馬。我也曾經見識過(上體育課時,妳為大家示範表演),妳的跳躍能力出類拔萃。和妳相比,其他學生的跳馬簡直像嬰兒學步。
是的。
但是,妳總是不能在落地點停下來。所以,每次得分都只有6.50左右。雖然被吸收進入校隊,但妳屬於那種「墊底」選手。所以,進入高中後,妳沒有選器械體操,而改為自由體操,這是一項明智的選擇。因為,在自由體操的跳躍後仍然要繼續舞動,根本不需要停下腳步。
「我參加了自由體操的社團?」
「對。而且還是很有名的社團,好幾次在高中聯賽中得到冠軍。」
「好厲害。」
「妳是個很優秀的選手。雖然沒有去參加高中聯賽,但在地區比賽中,成績也還不錯喔。」
「真不敢相信。」
「是嗎?」
「那種自由體操嗎?」
「對啊,就是那種自由體操。」
「我嗎?」
「沒錯,就是妳。」
澪呵呵地笑著。
「我覺得好不可思議。」
「可能吧。」
「那你呢?」澪問道。
「你參加甚麼社團?」
「我參加田徑社團。」
「原來你欲前是跑步的。」
「現在也常跑。高中時,我是八百公尺的選手。」
哇,澪皺起眉頭叫了起來。
「跑起來多辛苦。」
「即使再辛苦的事,」我說道:「只要是自己心甘情願的,就不會覺得太辛苦。」
「是嗎?」
「一定是。」
「喂,佑司!」
隔壁房間傳來一把很故作熟絡的男人聲音。
澪嚇了一噗,渾身僵硬起來。
「是鬧鐘。」
我告訴她。
「妳聽聽看。」
「我帶禮物來送你了。」
「你看一看,我就放在這裡。你睜開眼睛看一下。」
「對,眼睛再睜大一點。放在這裡,這裡喲。」
「哪裡?」傳來了佑司喃喃的聲音。
「這裡啊。對,眼睛要睜大。」
「到底是哪裡呀?」
這次的口齒清晰多了。
「好,你已經醒過來了。來,你要看清楚,這是我送給你最棒的禮物。這裡有全新的一天。」
「哇,我又上當了。」
早安,佑司揉著眼睛,從隔壁房間走了出來。
「我兒子的頭髮比你更可怕。」
「喔,他睡相不好。每天早上都很嚴重,不知道他是怎麼睡的。」
佑司的頭髮就像「史努比」裡的糊塗塌客1,像一直迎著北方前進的旅人。只穿著睡衣的上半身和一件內褲,睡褲還留在他的被窩裡。
他用焦點不定的眼睛看著我們,拚命抓著頭,若有所思的樣子。
他緩緩地閉上眼睛,然後再慢慢地張開。
「媽媽?」
佑司的臉越來越紅,淚水含在眼眶裡。
「是媽媽,真的是媽媽?」
他衝向澪,用力抓住她的手。
「是媽媽,媽媽回來了。」
佑司環抱著澪的腰,將通紅的臉貼在妹的胸前。嘴裡不停地叫著「媽媽」.緊緊地抱著澪。
我站了起來,走到佑司的身後。
佑司滑到半腰的內褲像尿布一樣鼓了起來。褲管下的雙腿瘦得令人心痛,膝蓋後方的青筋依稀可見。
「佑司,」我說道:
「媽媽的病好了,今天早晨又開始為爸爸和你做早餐。媽媽又沒有去哪裡,你太大驚小怪了。」
佑司的肩膀抖動了一下,屏住呼吸,好像在思考甚麼。在他的小腦袋裡,一定正拚命思考昨天至今發生的事。
「媽媽的頭被撞到,失去了記憶。你想起來了嗎?」
佑司抱著澪,用力地點了點頭。
「佑司,你真愛哭。」
他又點了點頭。
「快來吃早餐吧。媽媽做的,很好吃喔。」
佑司慢慢離開澪,低著頭,坐回自己的座位。
「先要去洗臉、擦牙。」
他仍然低著頭,走進洗臉台。我目送他走進去後,繼續看著澪。
「我昨天也告訴妳,佑司很愛哭。」
「好像是。」
「可能是好久沒有在起床後就看到妳,心裡太高興了吧。昨天早晨,妳還躺在床上。」
「是嗎?」
她的眼神帶著訝異。我露出僵硬的笑容,做出「妳為甚麼會有那種表情?」的表情。
「我覺得有點不對勁。」
澪說道。
「甚麼不對勁?」
「你們啊。」
「不,」我又繼續說:「沒事啦。」
「根本沒事。」
但是,我已經黔驢技窮了,我覺得自己就像是為了掩飾說謊而吹起哨子的蹩腳演員。
佑司回來了,坐到自己的椅子上。
「來吧,我們吃早餐吧。我開動了。」
我故意大聲地說,想要阻止事態繼續向危險的方向發展。
「我開動了。」
佑司也說道。
澪時而看著我,時而又看著佑司好一陣子,我們故意裝作沒看到,大口地吃著早餐。
終於,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
「你們吃飯要規矩一點,全都撒在桌子上了。」
吃完早餐,我脫下睡衣,穿上西裝。看到我穿上西裝的樣子,澪倒抽了一口氣。難道我這樣子就脫胎換骨了?我故意擺出像《男人幫》雜誌上的模特兒的姿勢。
「你,」澪說道。
「怎麼了?」
「你一直都穿著這套西裝去上班的嗎?」
我好像會錯意了。至少,從她的口氣中就可以感受到這一點。
「沒錯啊。」
我回答道。
「這是冬天的西裝吧?這種布料是冬天穿的厚實材質。」是嗎?
我好像變成了佑司。
「而且,尺寸也完全不合。整個肩膀都垮下來了。」
我沒注意到。
沒有人告訴我。
這時,我突然靈光乍現,出現了一個女孩子的身影。
事務所的永瀨小姐,她那奇妙的態度。
啊,原來是這樣。原來她是想要告訴我這件事。
「因為我瘦了很多。」我為自己找藉口。
澪去世後,我幾乎食不下嚥。我原本食量就小,之後更是每況愈下,人也漸漸消瘦。原本六十二公斤的體重掉到只剩五十四公斤,之後,一直維持這個數字。
西裝當然會變得鬆垮垮的。
然而,我根本無暇顧及這種事。
我只是剛好拿到掛在最前面的西裝,之後一直穿在身上而已。
她打開衣櫃,從裡面找出一套春夏季的西裝遞給我。我試了試,當然也是鬆垮垮的。
「你的樣子很奇怪。」
我穿著肩膀垮下來的西裝,像呆瓜一樣笑著,她看著我不禁說道。
「有甚麼奇怪的?」
「你真的住在這裡嗎?」
她的眼神中,帶著一抹哀愁。
「我雖然相信自己是你的妻子,但我們是不是擅自闖入了別人的家裡?」
說得有道理。果真如此的話,房間這麼亂也就情有可原了──因為,她並不住在這裡。
也可以解釋西裝不合身的原因──因為,這是別人的西裝。
「沒這回事。」
我說道:
「這是我們的家。我剛才也說了,我瘦了很多。」
「為甚麼?」
「反正,這也是我面臨的諸多問題中的一個。我以後會告訴妳。」
「以後?是甚麼時候?」
她抱起雙臂,一副不想繼續讓步的氣勢看著我。
「今天晚上。」我說:
「今天晚上告訴妳,告訴妳我面臨的諸多問題。」
「好,那我就等到晚上。」
然後,澪開始幫佑司準備早晨出門前的工作。佑司連平時都是自己扣的釦子,也讓澪幫他扣,這簡直是退化現象。
算了,沒關係。
因為,看著眼前的情景,會覺得這個定的時光倒流了一年以上。
出門前,我對澪說:
「我想,妳最好還是不要外出。」
澪沒有多加思考,就輕輕地點了頭。
「妳的臉色還不太好,最好多在家休息。」
「我知道。」
其實,我更擔心的是左鄰右舍的眼光。我們雖然很少和周圍的鄰居來往,但還是有人知道澪在一年前離開了人世。
這幢公寓的格局有點特別,在公寓的六個單位中,有四個單位是套房,只有靠東側的一樓和二樓(我們家)這兩個單位是一房一廳的格局。因此,公寓裡的住戶不是學生就是單身的上班族。這一年內有三個單位的人搬家了,現在,只剩下一0一室的上班族男子,和住我們樓下的一0三室的年輕夫妻認識澪。大家白天都去上班了,即使澪出門也不會遇到他們,但凡事還是小心為妙。
澪站在玄關送我和佑司出門。
「路上小心。」
人即使沒有了記憶,動作舉止也會像以前一樣的嗎?澪站在門口送我們出門時,她的動作,她的聲音,她的表情都和她生前如出一轍。
「路上小心,佑司──」
澪吞下了「君」這個字,她的笑意寫在臉上。
然後,她對我說了「路上小心」,卻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對了,」她說,「我還沒有問你叫甚麼名字。」
「啊~」我點了點頭,便向她報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叫巧 (Takumi)。」
「巧?」
「對,就是靈巧的巧。」
「喔,是阿巧。」
「雖然我一點兒都不靈巧,真是輸給了這個名字。」
「對啊。」
她立刻點了點頭,然後,調皮地笑了。
「所以他才叫你『小巧』 (Taku)?」
「對。」
「那好,」她一副重新來過的樣子。
「巧,路上小心。」
即使她說「我愛你」,也不至於讓我的內心如何痛苦。
我熱淚盈眶。
一定時因為這句話我已經聽了一千遍的關係,每天早晨,她都用這句話送我出門。這句話是我們婚姻的象徵。
「我走了。」
我充滿愛意地說道。
「早安」、「晚安」,或是「真好吃」、「怎麼了?」、「睡得好嗎?」,或是「過來這裡」,這些平淡無奇的話語中都充滿了愛。
這就是夫妻,我暗自思忖著。
雖然,以前我從來沒有感受到這一點。
1 Woodstock,史努比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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