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對幽靈妻子產生情慾正常嗎?
這也是一個相對的問題。也就是說,因為她那個樣子的關係,才使我產生了慾念。所以她那個樣子,就是指她雖然是幽靈,卻有著健康的肉體,依然嫵媚嬌艷。這就像那些化解物質一樣,向我們這些男人傳遞著無聲的信息。
「你看,快看啊。我這麼成熟,隨時可以為你生孩子。」
豐滿的胸部和纖細的腰部都發出這種信息。挺直的腰似乎在示威:「看我的!」
但是,她是幽靈。
幽靈無法生兒育女。
既然如此,為甚麼那麼嫵媚?
當我用杯子裝了水,站在那裡喝水時,看到剛洗完澡的澪正在幫佑司擦身體。
我家的流理台旁就是廁所,也兼作更衣間。雖然掛著塑膠的捲簾,卻從未沒有使用過。所以,我站的位置可以清楚看到他們的一舉一動。
她一絲不掛,毫無防備地用浴巾幫佑司擦身體。
我好久沒看到她的身體,我只記得她的身體很纖細,但她俯身時,一對乳房微微搖動著。曾經當過舞蹈教練的她,腰部依然發達,正在向我示威:「看我的!」
幸福的記憶甦醒了。溫柔、熱情的記憶。
我用力吞下嘴裡的水。
澪抬起頭,看著我。
然後,慢慢將浴巾拉起,遮住了自己的身體,沒有一絲的慌亂。她一直注視著我,我尷尬地笑了笑,走開了。
稍晚的時候,她對我說:
「請你,再等一下。」
「甚麼?」
「就是,我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雖然我已經知道我是你的妻子,但唯獨那個……」
「喔,妳是說那個?」
「對,就是那個。」
「妳不琅放在心上。妳想要,我才會想要;妳不想要,我就不會想要。」
「真的嗎?」
「真的。」
「但是,」她說:「剛才你看到我的身體時的眼神,看起來很想要的樣子。」
「啊,對不起。那是對記憶的反應。」
「記憶?」
「就是前一段時間,和妳之間溫柔而熱情的記憶。」
前半句是謊言,後半句是真的。
「是嗎?」
她的眼神如夢似醒。
「我們,在那方面……」
她欲言又止,然後,又迅速地接著說:
「在那方面契合嗎?」
「那當然。」
「真的嗎?」
「那當然。」
那一年的冬天,在新年後的第一個星期一,我們又見面了。
這是第二次的約會。
「已經三個月沒見面了嘛。」
坐在桌子對面的澪說道。佑司認真地看著電視上的意大利語教學節目。他喜歡那個解說的大姐姐。
「但我們寫了很多信。」
我說:
「該怎麼說,我們好像是一直隔著門交談。所以,那天就像是把那扇門打開的感覺。我隨時都可以感受到妳在我旁邊。」
「法奇亞摩 美塔 美塔!」
「甚麼?」
「就要我們一人一半的意思。」
「喔。」
這次還是約在車站大廳。
上次見面時,我提前五分鐘到時,妳已經等在那裡了,所以,這次我提前十分鐘到達。當我確認妳還沒到時,得就從弗蘭克‧肖特1的包包裡拿出了文庫本2的書開始看。那是我第三次看馮內果(那時候,他在自己原本的名字後面又加了個JR.)的《泰坦星的海妖》(The Sirens of Titan),我剛好看到最後的場景,之前兩次看時,我都落了淚。這一次,果然也落淚了。我為馬拉凱‧坎斯坦特3而哭泣。
「秋穗?」
我一抬頭,便看到了妳。
「你在哭嗎?」妳問道。
「對,我在哭。」
「有甚麼傷心事嗎?」
我展示了《泰坦星的海妖》的封面給妳看。封面上畫的事項圈套住的加骨頭。
「這本書讓你傷心了嗎?」
我點了點頭。
之後,有好長一段時間,妳都以為這本小說是描寫愛犬死去的悲傷故事。
我看了看時鐘,比約定的時間早了十分鐘。於是,我們走向上次那家咖啡店。
「對了,」妳說:「秋穗,以前不管是課間休息或是自修課的時候,你好像都是書不離手。」
「對。」
「我也很愛看書,但我只看福爾摩斯或是亞森羅蘋之類的。」
「我知道。」我說。
「是嗎?」
甚實,我注意妳的程度遠遠超乎了妳的想像。
「妳穿這件羊毛衫,」我說:「很好看。」
謝謝,妳說。
我們走進咖啡店,點完飲料後,我從手提包裡拿出一個包裹,放在桌上。
「妳生日快到了。」
「所以,」我把包裹推到妳的面前。
「這是妳的生日禮物。」
妳一臉欣喜。看看我,又看看包裹,然後說妳很高興。
「這是我第一次收到男生的禮物,謝謝。」
「妳打開看看。」我說。
包裝紙是從別人送我父親的年終贈禮的點心盒包裝紙上拆下來的。一打開,立刻散發出一陣香草的味道。
「妳送我嗎?」妳問道。
「對,送妳的。」
那是一幅裝在廉價的塑膠畫框裡的A4尺寸的鋼筆畫,用黑墨水和鋼筆畫了妳的背影。當我想要憑著回憶畫妳時,腦子裡浮現出的總是妳的背影。想必是因為妳留長的頭髮讓我感到格外驚喜的關係。
妳也知道,我天生鬈髮,很嚮往那種漂亮的頭髮。這應該也算是一種戀物癖,不過,從生物學的角度來看,比那種深受細高跟鞋吸引的人正常多了。
「我太高興了,一定好好保存。」
現在回想起來,發自內心地喜歡這種不花錢禮物的妳,簡直是碩果僅存的人。全部花不了一千圓,認真投入運動項目的學生通常是窮光蛋。現在,恐怕連小學的女生也不會喜歡這種禮物吧。
妳誇我畫得真好。
「我原本想要讀美術大學。」
「為甚麼後來沒讀?」
「我眼睛,」我說道:「有點問題。我是色盲,連紅綠燈也很難分辨。」
「我以前不知道。」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還以為大家看到的世界和我一樣。」
「是嗎?」
「對。所以,老師叫我放棄,叫我去當一般的上班族,這樣就不會有任何的問題。」
好可惜,妳說。你畫得那麼像,簡直像照片一樣。
從那個時候開始,妳就很擅長用一些不經意的話,激勵我的自信心。而且,最重要的是,妳自己根本沒有發現這件事。
妳無意中說的話,往往讓我對自己引以為傲。
「我也有禮物要送你。」妳說。
「雖然已經過了,但這是生日和聖誕節的禮物。」
是毛線的耳套。
「你跑步的時候一定很冷,對不對?所以,送你這個。」
謝謝,我說。我好高興。
我真的很高興。
所以,我至今仍然珍藏著。
毛線的耳套。
這是妳第一次送我的禮物。
「那天,我們也聊了五個小時。」
「我們談了那麼多,也讓我們彼此靠近了那麼多嗎?」
「一定有。」
「是嗎?」
「對啊,因為,那天我們牽了手。」
「好厲害!」
「可不是嗎?」
「可見我們很努力。真了不起。」
「其實也沒那麼了不起。」
在等車的時候,我看到妳對著雙手哈氣,讓手暖和起來,我就問:
「妳會冷嗎?」
「會。我忘了戴手套,身上也沒有口袋。」
沒錯,妳的羊毛衫和格子的長裙上都沒有口袋。雖然我秈得出妳在羊毛初裡面穿了好幾件,但外面並沒有大衣或外套。
「那我的口袋借妳。」
妳抬頭看著站在妳身旁的我,然而,又將視線移了回去,繼續向自己的手指哈氣。妳遲疑了幾秒之後,說:
「那,就讓我借用一下。」
妳將左手伸進我短外套的口袋裡。我的右手原本就放在裡,妳我的手必然會在此相遇。妳的手纖弱小巧,有一種弱不禁風的感覺。我忍不住在口袋裡緊緊握著妳的手。妳的手指動了一下,好像受驚的小動物,之後便慢慢地放鬆了。
「簡直就像是肉食動物終於捕捉到進入自己巢穴的小動物。」
「沒錯,就是這樣。我就這麼被你吃掉了。」
「真的好好吃。」
當我溫暖了妳的左手後,我們交換了位置,這次,要為妳暖暖右手。
「歡迎來到左側口袋。」
因為已經有過一次經驗了,這次兩個人都很放鬆。雖然第一次是妳的左手和我的右手相遇。這次是妳的右手和我的左手相會,但大致上和第一次沒甚麼差別。和我預料的差不多。
「當時,我完全沒有邪念。」
「應該吧。」
「是嗎?」
「對。」
澪露出不太自然的笑容,然後,把手伸到我的面前。
「你伸出手。」
我伸出右手,碰觸到她的指尖。
「這樣嗎?」
「對。」
她輕輕地握緊我的手。
「好溫暖。」
「是嗎?」
「我希望和十八歲時那樣,慢慢地開始適應你。」
我喜歡你,她說道。
我的心毫無理由(不,有充分的理由)地加速跳動。
「可能是我還保留著一點點喜歡你的記憶。」
所以,她說:
「所以,我可以這樣握著你的手。」
她低著頭,露出羞澀的表情。
「我知道自己是你的妻子,所以才會這麼大膽。因為我知道,我們從相愛到結婚,一直都像這樣牽手、擁吻。」
可不是嗎?
「再等我一下。我不會要你等三年。我們只花了三天,就已經牽手了。明天,一定可以比今天更深入。」
「不用急。」
我說道:
「一切尊重妳的意願。」
「我希望可以早日恢復正常的生活,可以早日勝任你的妻子和佑司母親的角色。」
「妳已經做得夠好了。」
「那麼,我希望一切可以更自然。」
你感覺得到嗎?她問道。
「感覺甚麼?」
「你牽著我的手時,我的手指在發抖。」
「好像是。」
「因為,」
她說:
「對我來說,就好像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和男生牽手,我好緊張。」
其實,我也好不到哪裡去。雖然沒有澪那麼嚴重,但畢竟已經有一年的空檔。事隔一年再牽妻子的手,我的心情怎麼可能平靜。
從客觀的角度來看,共同生活了六年的夫妻光牽個手就會面紅耳赤實在很滑稽。但我們很認真。況且,越是認真的人,在一般人的眼中,往往會顯得越滑稽。
「法奇亞摩 波可 波可!」
佑司突然叫了起來。
我們兩人都嚇了一跳,趕快鬆開了手。
「這次又是甚麼意思?」
「意思是,我們慢慢來。」
「喔。」
澪不僅是個認真的女人,而且也很務實。她並沒有因為自己失去記憶而煩惱,而是坦然地接受事實,做自己該做的事。所謂該做的事,包括照顧佑司、做料理,以及其他的許多事。
那很好。
但是,
她是幽靈。
總有一天,她會離開這個世界,回到屬於她的地方。但她並不知道這一點,看到她一心一意努力的身影,越發令我感到心痛。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自己已經在一年前死了;也不知道在不久的將來,第二次離別將再度降臨。
1 Frank Shorter,以奧運冠軍弗蘭克‧肖特為名的系列運動商品。
2 方便攜帶的小型口袋書。
3 《泰坦星的海妖》一書中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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